空氣越來越渾濁、抑悶不堪，許崇文望瞭望台上滔滔不絕講話的主任，合上書，決定要出去透透氣。他坐在外側第二排，離前門很近，走後門似乎很奇怪更惹人注目。再者，最近的廁所就在前門對面的建築物里。大家默認出去的理由是上廁所釋放內存。但他猶豫了一下 還是把書給帶上了，管不了那麼多，老師不會責怪他的——至少看在他剛剛領過獎的份上。

出到外面，近黃昏的陽光灑在水泥地面上，許崇文心裡有些悵然。信步於樹蔭之下，書中人物的悲喜榮枯還在他心裡翻湧。行至路的拐角處，想了想，拐去了閱覽室。上課期間，沒有學生，只有管理員，一個三十五十上下、短頭髮的女人，對著電腦熒幕，戴著頭罩式耳機在看劇。

許崇文走進來，她眼皮也沒抬一下，像是沒看見他。看得太入迷了？許是習以為常了。

他拿了本《中國國家地理》穿過斜陽籠罩下的木桌椅間的過道，在另一邊背陰處撿了個臨窗位置的坐下看雜誌。攜帶的東西隨手放在淺棕木質桌面上。《半生緣》是讀不下去了，一想到最後兩人重逢，曼楨凄然說再也回不去了，許崇文心裡就堵得慌。

十月期的主題是關於一帶一路的，上個月是關於日本和抗日戰爭，似乎都和當前的政治情勢息息相關。許崇文不關注國家大事，把它當地理雜誌看就好了，不必多加思量。

「喲，『上午好』。」冷不丁有人在背後出聲。許崇文知道他是在說「尚武」，自從得知他沒有一個叫尚武的弟弟後，周學顏總是叫他尚武，尤其熱衷於說「尚武好」，真是惡趣味。

周學顏倚著桌子站在他身邊，笑嘻嘻的面容，右手捏著《半生緣》。許崇文斜斜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回應，復又低下頭閱讀雜誌。長而密的眼睫毛顫動了一下，又一下。周學顏收回視線，望向不遠處的白色方柱，擋了門口的視角。笑意還在臉上流動，他把右手往後撐在桌面上，手掌按到了別的什麼東西，硌著手指了。他扭身去看，原來是許崇文的書，那本和自己手上一模一樣的《半生緣》。

先前在人潮中乍然看到拿著它的許崇文，有知音之感——誇張了點，但是真的驚喜。沒分班之前，兩人經常換書看，他們的口味驚人地相似。例如周圍的男生看的玄幻小說無非唐家三少、天蠶土豆一類，許崇文居然和他一樣喜歡《誅仙》。兩人熱烈地討論陸雪琪還是碧瑤更合適張小凡，平素在眾人面前安靜靦腆的男生滔滔不絕。碧瑤明艷如野玫瑰，而陸雪琪就是白月光就是神仙姐姐。最後，兩人一致認為陸雪琪才是真正的追求。可望不可即都是最渴望最好的。

男人，就是這點賤。

周學顏開口問，「尚武同學，你最喜歡這書里哪一段?」

許崇文抬頭看他，又看看桌面上的書思考了一會方道：「顧曼楨在辦公室給沈世鈞寫信，信紙的上下都被遮住了只露出中間那行，字字相思不斷疊加，收信人卻已然站在她面前。」他頓了頓，「不知如何說是好，總之那樣寫信的顧曼楨那麼甜蜜，熱戀的空氣濃稠如糖漿，可想想後來已為人夫的沈世鈞再看到這張未寄的情書，真是無比惆悵。」末了幾個字拉得稍長，音調直沉了下去。

「甜蜜而哀傷，是挺美的。」周學顏很輕地嘆了一口氣。忽然想到一點，他說，「張愛玲談到她母親給情人寫信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是啊，她一貫從身邊取材。想來她母親寫信的模樣一定是打動了她。」

周學顏笑笑，「我最喜歡的是這一句『 他好像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裡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 」

說這話時，他朝許崇文傾近了些，含笑的眼神淡淡與男生相接。男生原本平靜的面容被打破了，一絲局促躥上臉面來。許崇文垂下眼瞼，密而長的睫毛又在他的注視下如蝶翼輕顫。振翅欲飛的蝴蝶，欲親吻一朵新綻的花。

沉默的空氣里，有異樣的成分，忽然，許崇文抬眼，微微帶笑說，「我也覺得了。」

覺得了什麼?覺得了這一段的好，還是此時異樣的空氣。周學顏勾起嘴角，他一定是也覺得了。

他彎下腰，貼近許崇文的耳畔輕聲說，「即使萬劫不復，我也會跳下去的。」男生的耳朵清晰地紅了起來，粉白粉白的，像會堂外的紫荊花。他張嘴含住了耳垂，能感覺到許崇文身體猛地一顫，僵住了。

他才是吮蜜的那隻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