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草死，小滿過。到了兒童節那日，入了夜，七點鐘天也還沒暗盡，初夏的天空藍得有透明的質感。學校禮堂，幾乎所有的高三學生都來了。這可是專門為他們演出的劇呀。校長和高三級長也來了，湊熱鬧。

辛幼文客串了一把，跑了個龍套。劇本他比誰都清楚，上了台，黑壓壓的人頭，無數目光，他定了定神，不動聲色地在人群之中找到孫慈，孫慈旁邊坐著陸澄和季曉聲。

舞台大燈滅了，追光亮起，是馮川媚飾演的女主的獨白。辛幼文和另外兩個跑龍套的在黑影中蹲伏，他有些恍惚，安靜的封閉的空間內，女生清亮的聲音猶如水紋一圈圈擴散開來，反而讓身處其中的他聽不大清了。其實他也明白。這可是他執筆的。

這是青春的劇目，是為青春作別的戲。

辛幼文上了兩次台，第一幕和最後一幕，作為襯托配合男女主的小龍套，像他這樣的人不少。除了主角，他們都是這齣戲的配角，可下了台，誰又是誰的主角或配角呢？

劇終，燈光雪亮，全體演員上台致謝。馮山輝代表高三集體上來獻花，他把花束捧到了姚洵手上，退後一步，微微欠身，"謝謝你，"然後眼神一一掃過眾人，再次開口時，話音里浸滿了難以言喻的情緒，只是說:"謝謝你們。"

除了感謝，似乎也別無他語可言。

校長上台發言，接著是姚洵作為導演上來，感謝來賓，祝福准畢業生，心念眾人，青春萬歲!

是的--青春萬歲!

底下的觀眾跟著高聲喊了起來。

陸澄吼得格外起勁，坐他身旁的孫慈卻無意抱怨他。

他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台上亭亭的少年，胸腔溢滿了喜愛與感動，一點悲傷，幾許茫然。

他如何回到了這青春年月，如何坐在了這台下，隔著層層的人，那裡站著他愛的少年。

台上人齊齊彎腰，謝幕。

謝過了幕，但這人生還沒有落幕。觀眾漸漸離場，而有人徘徊不忍離去。

大傢伙兒都在後台閑談卸妝，收拾東西，準備離去。

辛幼文起初坐在角落，靜靜發了會呆，忽然起身走上了通向舞台的台階。

「去哪裡？辛幼文你衣服還沒換下呢！」有人在身後喊。是誰？不管。

他一步兩個台階，上了台，禮堂內燈全滅了，只剩下後台和門外的燈光映進來，朦朦朧朧，觀眾席一團模糊。他站在舞台邊緣片刻，才舉足走向舞台中間。

這是曲終人散之際。人走燈滅，隻身於此，何為？他彷徨地立在暗色之間，好像從前與未來的愁緒都自兩頭朝此刻的他涌過來，何如?

正是無所安定之時，一聲"圓圓"自暗影中而來，柔柔似明光攏住他的心。定睛細看，孫慈坐在一側的觀眾席上。

他怎麼還在?辛幼文恍惚想著，原來他還在。

盛宴過後，有人待你同歸。

孫慈站起來了，穿過座椅，人影晃動著近了，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浮現。

辛幼文立在原地，沒有動，聲氣略帶猶疑地上揚，"孫慈?"

"嗯，是我。"孫慈停在舞台邊，沉聲應道。

他兩手撐住邊緣，一躍而上，辛幼文向他邁了兩步又停步不前，似乎還是不太確定，目光灼灼看著他。

孫慈知道他是還沒走出來，有些心憂，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辛幼文。上一世辛幼文沒有進B-612，沒有登台。這些都是因為他的回來而改變的，他改變了他們之間的歷史？前路如何？沒關係，他會牽緊他的手，不會被這歷史吞沒的。

孫慈沉靜地走上前，張開雙臂將他抱進懷裡。

少年抬手摟緊他的背，臉伏在他肩窩裡，突然哭了，小小聲地抽泣。

"圓圓，我還在。"

歸途明月當頭，一叢叢樹影，建築物，隨著步伐掠過去，清輝忽隱忽現。

夏夜市聲喧嚷，隔街穿牆而來，而少年無言並行在巷弄中，風鼓盪個不停。

"明天見。"孫慈說。

辛幼文沒看他，上了一級台階，才點點頭。

孫慈仰頭想和他對視，然而辛幼文在看別處，屋檐擋住了月光，光線暗淡。

張了張嘴，到底沒說什麼，他扭身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身後人叫"孫慈"。

他轉過身去，能在如銀月光之中看見少年的面容了，"怎麼了?"

辛幼文注視著他，眼神清亮，靜了片刻，他沒來由道:"今夜月色真好啊。"

孫慈一愣，繼而微微笑起來，"確實如此。"

"晚安。"

"那麼，晚安。"

辛幼文先轉身開了門，孫慈握著書包帶子，往家走去。

明月依舊斜掛於青空，無聲潛入花窗內，映出桂枝影，落進千家萬戶夢。

次日如常晨跑，一切與往日無異。那些未曾被看見的淚水，大約已經留在身後了。只是昨宵的月色，留在心頭了。

傍晚放學時，兩人在路上遇見了覃慧羽，女生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手裡抱著一沓書，看見他們彎眼笑起來，彷彿心情很好，用很輕快的語氣說出:"我決定休學一年啦，孫慈同學，可能以後沒法見面了呢。"

辛幼文看見她本來心裡不大自在，聞言吃了一驚，抬眼毫不掩飾地看著她，女生略歪了頭沖他一笑。他不甚自然地抿了抿嘴，算作回應，沒有開口。

孫慈心裡倒是沒什麼感覺，半開玩笑道:"以後見到我們要叫學長了。"

"好啊。"女生滿口應承。

"祝你平安。"孫慈在心中斟酌了幾番，才說。

"會的。"女生說，"也會找到一些歡愉的，我打算去學畫畫，有一天會將記憶里美好的黃昏記在紙上的，至於在那之前，它們都會好好存放在這裡的--"她舉起空著的那隻手指著一邊太陽穴。

此刻，初夏的夕光燦爛如金，是令人震驚的美。

告別了覃慧羽，兩人在路邊流動攤販買了一塊西瓜，邊吃邊走。

"她看起來狀態挺好的。"辛幼文猶豫著開口。

孫慈好一會兒才接話，"總之，各人有各人的命。"

"你這話，說得是不是無情了點?"

孫慈瞥他一眼，辛幼文迅速別過頭去。

"你在瞎想什麼?"

"你才想多了呢。"辛幼文有些心虛，咬下一大口紅艷艷的瓜肉，嘴角蹭到了好些。

孫慈伸手過去，意想不到的辛幼文躲避不及，讓他的食指擦到了嘴角。

"喂!"他駐足，且退開好幾步。

孫慈置若罔聞，用幹凈的那隻手拿出紙巾擦了手，彷彿剛才也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可辛幼文在意得緊，見他不理自己，鼓了鼓嘴巴，徑自往前走了。

孫慈抬眼看看男生清瘦的背影，又望望青空，心裡的歡喜咕嘟咕嘟冒了起來。

今晚的月色也會很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