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慈敏銳地覺察到了辛幼文的變化，他面對自己時，越發不像從前的他了。

也不是沒看見過辛幼文談戀愛的樣子，孫慈刻意拋棄卻沒能的那些記憶里，辛幼文和女生並肩走路的背影，他們坐在樹下交談的側臉，聚會時被起鬨而紅著臉親了一下女生的臉頰--那種歡喜和珍視的感覺曾經叫孫慈妒忌得發狂，醉倒在深夜的街邊，不知歸路。

如今算什麼?他從中作梗，扭轉了目前的一切。他是不是做了小人?

心底里有細小如噬蟻的不安，孫慈緊緊捂下它們，不願再想。

他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周六黃昏時分，孫慈去找辛幼文，男生坐在窗前埋頭寫東西，瞧著他一時皺眉一時淺笑，古古怪怪。隔著些許距離他瞅見那是張信箋紙，然而一本語文書橫蓋在半張信紙上，看不見寫了什麼。少年還在執筆寫著字，寫一行就把語文書拉下來一些，忐忑如寫機密要聞的間諜。這樣小心翼翼的舉止，令孫慈暗暗發笑。

不知有什麼如此不可示人的事情?偏偏又要當窗來寫，豈不是引人窺伺?

孫慈輕手輕腳走近前去，想看清他寫什麼，隱約看出來那幾個字是什麼，憑著對詩句的熟悉而猜出來了:花開堪折直須折。

再待偷窺，不料辛幼文異常警覺，迅速察覺到了來人不善，拉下語文書把整張紙都蓋上了。

"非禮勿視!"辛幼文瞪大眼睛對他說。

當場被捉包了，可孫慈毫無羞愧之心，靠住窗框，出言戲弄他:"圓圓，你這可就太心虛了。"

眼角餘光中，小葉紫薇花擠成一團，壓彎纖細枝條，暗香縈鼻的白蘭花在蓊鬱葉叢里躲藏著。又是一年夏日花事繁盛。心中湧現幾分時光逝去的感嘆，面上還是端著濃濃的笑容。

"我心不心虛和你偷看有什麼關係?你要行偷窺他人私隱之事，就是無禮--不對!"

孫慈的眉毛因驚異而微微揚起，繼續逗弄他:"圓圓，你在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沒有!"辛幼文氣呼呼的，直起身要把孫慈推走，"我要關窗了，請您自便。"

"哎哎--"

孫慈任由他將自己推開，兩扇窗戶闔上了，一絲縫隙也沒有。赤金色夕光塗滿鏤花木窗，花影扶疏，窗內趴桌的人影紋絲不動。

孫慈看了半晌，搖搖頭，下了台階，側臉擦過花枝，便停步欣賞了一會才離去。

花開堪折直須折。

不知折了花枝與何人?

辛幼文心神不寧，晨讀的時候數次將古詩背反了順序，也不覺。孫慈都在後頭聽得分明，暗道怪異，不知道是喜事還是憂事。

中午下了課回家路上，辛幼文也是極其不自在，走在他旁邊常常偷看，孫慈略微有些動作就即刻挪開視線。拙劣的，可愛的。

孫慈佯裝不知，靜待其動。少年憋了一天，下午放學後，一陣小風衝過來把一本書塞給他就跑了。

孫慈目送那隻書包顛顛地消失在樓梯拐角，又驚訝又好笑，明明平時慢得跟只烏龜似的。

手上的書，《綠野仙蹤》，書頁里一道明顯的縫隙--夾了什麼東西。

他覺得自己猜到了，他把書壓到怦怦跳的心臟上去，晃晃悠悠地下樓梯。

辛幼文興許一口氣跑出了校門，裹挾在下班放學的人流里慢騰騰走著，只有紅透的耳朵尖暗示著他的秘密。

夕陽一如既往滌盪人心。孫慈拿著那本書，走出校門，沿路而下，一直到了人民公園外那棵角落的榕樹下，走不動了。

坐下來，攤開書，狹長的信封上一枝小葉紫薇花，被壓得有些扁了。

「孫慈:

我想了很久，開頭寫了又寫，信紙揉了好幾張，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你當時寫那封信是怎麼寫得完的?可見你比我勇敢，比我坦蕩。面對你的心意而不能好好對待，左顧右盼不肯拿開捂住耳朵的手。我是個膽小鬼，愧對讀過的書，是個無恥小人，長戚戚。

先說聲抱歉吧。

你知道那天謝幕後我站在台上想什麼嗎?好吧，這話無理。看著人們從觀眾席起身漸漸走光，心裡渺渺茫茫似悲似喜，一顆心只是悠悠蕩蕩無所著落，好像人生隨之散場了。我從前只知道舞台的喜，那時候才明白舞台的悲。人與戲，孰真孰假?

燈光暗下來，人群散去，你還在那等著我。這大約就是"驀然回首"之感吧?當你走向我，心就回到我身體里來了。

別笑話我哭了。我忍不住啊，從小到大這種時候都忍不住的，可謂肆無忌憚。大約也是因為心底知道有你在，哭了也沒關係。在你面前做個哭包，是理直氣壯的。

花開堪折直須折。究竟什麼時候我長大了?也能讀懂從前不以為意的花事了?反正你向來是比我要聰明的，十幾年來多蒙你照顧，那麼，以後也承蒙照顧了。

現下非木芙蓉開花的時節，可是等不了那麼個時候了，折一枝紫薇花贈予你，想來也是一樣的心情。白蘭花也好，只是太高了些，我摘不到。算了，不胡扯了，不管是什麼花，我只送你一個。望你亦如此。

這青春的舞台上，我唯一不願意謝幕的就是你。請你，請你別送我鮮花與賀卡，也別給予我告別的擁抱，只要牽緊我的手--你不能告別我，告別我的青春，我們要一同向這感傷又甜蜜的青春揮手。

想給你看，又不想給你看，到底還是要勇敢些才好。

夜深了，擱筆吧，我要睡了。只怕睡不著。

辛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