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慈一手緊緊拿著書貼在胸前，在一團巨大的粉橘雲下走著，走一段停下來，看看路邊朱瑾花艷，繼續走，路過文具店，摸摸貨架底下睡覺的狸花貓。

這路是走熟了的，卻還有那麼多新鮮的歡喜。搖搖晃晃，如酒微醺，穿街過巷逶迤而行。過橋，他要用力剋制著自己，才不至於一個猛子扎進宜河。

他一隻手握住橋欄桿，往下看，淡綠水面風拂人影微皺，一痕波紋彎起，如一抹小小的微笑。

風行水上，孫慈眼前似乎多了一撇人影，與自己相偎。

他晃回白蘭巷，到了辛家大門前，端午掛上的菖蒲艾葉枯綠枯綠，年年相似。

他站在石階下，漫無邊際地想了許久，又徘徊了一會兒，還是往裡走回家去了。

辛幼文吃完晚飯，就坐在西廂房前的石階上，手背托著下巴，望著滿院子植物，在夏日瘋長。

"噯，圓圓，發什麼呆?"奶奶懷抱著衣服走過，他仰面笑，搖搖頭不說話，起身接過自己的拿回房間。

"傻孩子。"

仔仔細細疊好，放進衣櫃，坐在書桌前，一枝粉團團的紫薇花就在視線里，他盯著它好一會兒，忽然趴下來，臉全擋住。

夕光叫黑夜驅散，作業還在書包里好好待著，辛幼文坐在角門那，老兩口出去串門了，剩下他一個守家。

電話鈴聲突兀震起，穿牆隔物而來，辛幼文一個激靈，拔腳就跑進去。

說"喂"還帶著喘息聲，引得那頭的人輕輕一聲笑，辛幼文握住桌角，大拇指的指甲在桌面上來回劃。有點兒響，趕緊住手。

"圓圓。"

他不吭聲。

男生說:"我太高興了。"

他還是不開口。

孫慈自顧說下去:"不告訴你這種心情的話，就要爆炸了。"

幾秒鐘的靜默，辛幼文想他應當說點什麼，可他還是閉著嘴。

"明天見，明天見。"話音里全是笑，漾漾溶溶，"今晚睡不著怎麼辦?"

"打暈。"他終於短促地冒出一句話，手從桌角縮回，屈起食指敲了一下桌面，咚——還蠻響。

一聲笑，勾起來似的語調，"別弄疼你手，我還是睡了吧。"

"……嗯。"

放好聽筒，辛幼文摩挲著食指的骨節，其實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夜風躥進來，青石板涼氣絲絲，就愈覺得兩頰滾滾發燙。

談了朋友之後，要怎麼相處?那些個風月小說里多得是才子佳人談情說愛。其實，也沒什麼大不同吧?

翌日晨跑時，不止辛震川他們仨，還有一堆同樣晨跑的街坊，大人小孩，熱熱鬧鬧地沿著河邊行進。

兩人落在大部隊末尾，步調一致，有時跑著跑著胳膊碰一下，眼角餘光里一接觸就避開。

熙光萬丈，剩下他們倆去上學，一路上仍然並肩走，可是誰也沒說話。

不可能害羞。辛幼文想。

圓圓害羞了，還是體貼他一下為好。孫慈這麼想。

於是安靜地進學校，上教室，各回各位，學習。

課間，辛幼文去上廁所，走出教室門，孫慈就從身後貼了上來，挨著他肩膀一起走。

"圓圓。"

他迅速瞥他一眼，又目視前方，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孫慈不再說什麼，兩人穿越人群，到走廊盡頭，進了廁所。辛幼文出來時，門外沒旁人，孫慈靠著欄桿等他。身後羊蹄甲開得正好。

"圓圓，"孫慈叫他，眼神柔柔注視著他，"信我收好了，這輩子也不會丟的。"

辛幼文走到他跟前，忽然不再躲閃，坦然一笑，"我也是。"

孫慈探手，辛幼文沒有躲，讓他的食指捺了一下鼻尖，輕而快。

辛幼文下意識捉住那隻伸回去的手，順著腕骨往修長的手臂看上去，淺淺浮起的青筋襯著白皙皮膚有一種少年的美感。他心頭一陣蕩漾。

孫慈抬了眉毛，略有詫異，不動，心中巴不得他將自己的手抓久一點。下意識的動作，辛幼文也不曉得要幹什麼，餘光中有人走近，他連忙放開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回走，走在前頭的身板筆直，跟在後面的身形懶散。

預備鈴響起，辛幼文先在位子上坐定了，孫慈慢悠悠走進來，眉眼含笑，有人攔住他說些瑣屑事，隔著些距離，他含笑的眼睛與座位上的人相對。辛幼文眉眼裡也染上了淡淡笑意，隨即脖頸低下去了。那是戀愛里的人才有的神貌。

他們秘密談起戀愛來了，也如那些男孩女孩們一般，共同守著內心隱秘的情愫，在人群中對視，以眉傳話，以眼聆聽。

聯考，考生煎熬，其他人放假。

孫慈和辛幼文要開始準備藝考的事情了。遠在外面田野考察的辛震川和趙觀梅對兒子的未來，大手一揮，說，你自個兒弄就好，拿不準主意的問爺爺奶奶去。至於孫慈那邊，態度也差不離，孫宏甫言行間全是「財大氣粗」一個詞兒。他對孫慈的性子早有預料，他那點子產業叫孫良來吧。

孫良真慘。孫慈在心中為他默哀幾秒鐘。

學長學姐們的畢業典禮，孫慈和辛幼文去了，陸澄拉著季曉聲也來了。

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就是和相熟的學姐學長道個別。馮山輝在的話，他妹妹自然也在，余慥則如影相隨，手裡提滿東西。

孫慈遠遠瞧著他們倆，暗自疑惑，上輩子馮川媚和圓圓談朋友，似乎不是這樣的。多米諾骨牌倒下第一張，接二連三推倒了一串，也不知會停在哪一張，或者是永無止境了。

身為那第一張骨牌，孫慈則無所畏懼。未來如何，誰曉得？不如當下的酒微醺，正正好。

當下——孫慈帶著辛幼文從人群里溜走，沿著無人的小路，鑽進羊蹄甲花樹里，教學樓彎彎拐拐的角落，平日就鮮少人跡，何況今日這時候。

花葉披離，紛紛墜墜，日光樹影和風來回追逐嬉戲，一直鬧到兩個少年身上去。

噓——風熄了，光影靜靜浮在水泥地面上，一齊屏著氣，偷偷覷眼看緊緊相擁的人。樹下，影子交匯成一片。

帶著大傢伙兒的好奇，一朵花影悄悄落在少年唇上。他們為何彼此相觸，是何滋味？甜過它嗎？

我們，以唇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