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琛出了遠門，搭自家貨船去蘇杭一帶了。謝枝蔚想試探，也找不到機會。這事暫且擱下。

這夏季一日熱似一日，謝枝蔚憊懶無神，成日價只想著卧於北窗之下，吹吹涼風，吃吃西瓜。讀書尚且有些顧不上，何況怪力亂神的事。

這日，午後雷雨初霽，紅鯉送來一小竹筐荔枝。閩地來的鮮荔枝，暗紅殼，青綠葉，放在蟹殼青瓷盤裡，賞心悅目。

謝枝蔚賞玩良久，叫小書童研磨鋪紙，登時提筆揮毫潑墨，成一幅荔枝圖。謝筠在一旁侍立，翹首以盼，頭上兩片竹葉不知不覺冒出來，飄搖不止。

謝枝蔚將筆擱在凍石筆山上，終於，大手一揮：吃。

書童即時領命，小心捏起一顆荔枝，從梗處開始剝殼。他十指纖細，白如蔥管，指甲一點似紅豆，仔細剝著荔枝殼，像解落美人衣衫。謝枝蔚浮想聯翩，年少風流閱過的秘戲圖隱約浮上心。

窗外蟬鳴嘶啞，熱浪裹挾著雨後僅剩的水汽，細風拂面，悶熱微潮的氣息浮蕩於書齋內。謝枝蔚盯著少年的指尖與荔枝，不覺喉頭咽了咽，伸手扯了扯衣領，端起茶盞飲下半盞龍井蓮心茶。

今夏的天忒熱了些！

「少爺。」謝筠將剝好的荔枝遞給謝枝蔚。

一團果肉水晶透白玉潔，入嘴不舍下喉，當真是夏日絕味。

見少年眼珠子快黏到荔枝上去了，謝枝蔚推過碟子：「荔枝性燥，食多傷身，這些歸你了。」

謝筠眉開眼笑，漾出倆梨渦：「多謝少爺！替少爺分憂是我的頭等大事！」

謝枝蔚搖著紈扇，幾不可聞地「嘖」了一聲。替少爺分食才是你個書童的頭等願望罷，甚麼竹妖，怕不是個貪食妖。

荔枝當夏，梅子黃時雨。

謝家官人向來好一口青梅酒，每到青梅滿枝時節，周婆婆總要釀幾壇酒，藏於窖中以待來年斟之酌之。自家官人當然是不要他動手的，往昔皆是她領著墨生來釀酒，今夏換了謝筠。

謝筠在落柿山吃過梅子的。山上的鳥兒和猴兒常常為了爭幾顆梅子爭得滿山打鬥，鬧得山雞飛狗獾跳。但他還沒嘗過青梅酒。梅子好吃，梅子釀酒定也好喝。謝筠很是期待，幹起活來賣力十足。

「竹郎真是個能幹的好孩子。」周婆婆笑眯眯道。不滿一月，她打心眼裡喜歡謝筠這少年人，都快把他當自家孩子看待了。

謝枝蔚在書齋作文寫字，額頭滲汗，不由自主道：「謝筠！你又瞌睡偷懶！」卻沒聽到小書童因慌亂一腦袋撞到窗欞或他背後的聲響，扭頭一看，沒人，才醒悟過來，人在廚房裡呢。

文字也作煩了，索性到後頭看他們釀酒，揚言要幫忙。看著看著，拈起一顆梅子塞進口裡，酸甜解暑。

「官人可別幫倒忙了，快去用意攻書罷！」吃周婆婆趕走了。

謝筠偷偷地抿著嘴樂，謝枝蔚向他挑眉，少年登時斂了笑，低眉垂眼，乖巧如小貓兒。

小無賴，慣會裝乖。

謝少爺嘀嘀咕咕回書房去了。

今夏既已新釀青梅，去年舊醅也該飲了。

謝枝蔚著謝筠送了一壇過間壁給阮琛留著。紅鯉收下又塞給謝筠一串荔枝和幾樣點心，說是她私下送與他的，不必告訴謝枝蔚。

「深謝紅鯉姐姐！」

「我就愛聽你叫我一聲姐姐，可真甜入心坎兒。」

「姐姐別打趣我了。」

紅鯉佯做倒地狀，學著唱戲的聲口：「啊呀，姐姐我半邊身子都要酥倒了也。」

直逗得謝筠笑個不停。

酒香引來垂涎鬼。趁謝枝蔚不在，邵七郎抱著他喝剩下的半罈子酒，一口氣全灌入肚中，然後拍拍鼓起來的肚皮，打個酒嗝，心滿意足。見了謝筠，攛掇他也偷喝。謝筠本來就饞，抿了一口，甚是喜歡，不覺貪杯。誰曉得他恁地量窄，只無過一小杯，實實地醉倒了！

邵七郎扶他到榻上歇息，遠遠地聽見人語聲，趕緊將酒傾進自家無底葫蘆裡頭，溜之乎也。

謝枝蔚信步走過庭院。蟬鳴暫歇，院靜樹蔭濃，石榴燃，紫薇花盛，修竹龍吟森森。

人還沒步入書齋，酒味先撲鼻。謝枝蔚走進一看，矮塌上攲著個人，頭靠瓷枕，面朝榻外。旁邊桌上兩壇酒，一壇空空如也，一壇剩半。

好呀，個書童，偷喝酒，還醉倒在他榻上晝寢。

謝枝蔚本待發作，再望向矮塌上的少年，忽然就忘了這心思。

榻上之人不知何時鬆了頭巾，散落三千烏髮鴉雛色，身著單衫梅子青。午後暑氣重，少年額上滲出汗珠子，臉頰泛紅，色如三月桃花。雙唇微張，泛著點水光，也許嘗一嘗還滿是濃郁的酒味。他一條手臂露出袖子外，瓷白的肌膚叫竹簟壓出細細的紅印子。

窗外，風過而紫薇花落紛紛，一兩瓣落花飄進來落在了少年發上。牆壁對著窗外的叢竹，「竹影半牆如畫」，少年郎是畫中至美一筆。仕女圖有甚麼滋味？世間此時此刻，斯景斯人，當掬而珍之。

謝枝蔚靜靜看了半晌，解下身上帶的一條月白汗巾，手腳極輕地替謝筠擦去額上的汗，忽而聽見少年嘴裡含糊冒出「謝枝蔚」三個字。

果真是心口不一，醉後真言，還敢直呼少爺名諱了。個小無賴。

謝枝蔚隔著汗巾擰了下他鼻尖，謝筠醉意濃，睡得熟，蹙額唔了一聲，到底沒醒。

罷了，醒來再和你算賬。

謝枝蔚伏案鋪紙，對榻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