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初六的陽光照徹青竹縣。人們奔走相告，昨宵天師鍾馗夢喻知縣老爺，天師已消滅妖怪，此事本為蛇妖冒替五通神作亂，縣民無需慌張，安居樂業。

縣民遂恍然大悟:端午日湖中騎一尾巨鯉的玄衣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捉鬼擒妖鍾天師。

縣老爺出面，集資將五通廟改成了鍾馗廟，塑像供奉，廟祝亦換了個忠厚老實的漢子。阮小員外另出錢，多添了一座泥像，乃一藍衣少年，騎威風凜凜大黑犬，肩上趴一隻"金被銀床"小貓兒。天師則手持斬妖寶劍，腳踏赤鯉。

自此以後，鍾馗廟香火不斷。

至於旁的人，該吃吃，該喝喝，該養病養病。

謝枝蔚那夜受了外傷，又中了蛇毒，昏迷不醒。為了不嚇著周婆婆，先將謝枝蔚安頓在阮琛家中將息，謝筠只對老人家說，少爺被知縣老爺叫去寫文書了，事務繁雜，暫且在府衙中住下，過幾日便回。紅鯉則日日過去，同她閑磕牙，做些家務活，偶爾也去孫郎中家瞧瞧春姐兒。

春姐兒昏迷了一日，醒來仍是個活潑潑的女伢兒，愛笑愛鬧，一口一個爹娘，搖撥浪鼓，唱"月光光"。

有一事倒叫周婆婆不解，孫大娘家中多了個牌位，上書"辛二官靈位"，她還讓春姐兒拜他，叫他做哥哥。

春姐兒奶聲奶氣地叫一聲"哥哥"，她也不曉得哥哥是甚麼，她覺著好玩兒，便叫了，咯咯地笑，更不明白爹娘怎麼就哭了呢?

世上不解之事何其多哉?

謝筠不解，那時，謝枝蔚偏偏要救他，救他這個小小的書童。一個下人罷了，謝枝蔚平日不是這般老好人。是因其手握菖蒲劍，故心中不懼麼?

"……少爺，謝枝蔚，謝之蕤，之蕤之蕤……"

謝枝蔚醒來，見到的便是他的小書童，趴在床邊，下巴抵著雙臂，眼圈紅腫如桃子，神態痴痴然，嘴裡喃喃地不知念些甚麼。

他抬手擰一擰少年的臉頰，咦，肉少了些?

謝筠騰地站起來，笑逐顏開:"少爺!你醒啦!"

"莫傻笑了。"謝枝蔚開口，不受控地咳嗽了起來，"還不快去斟杯茶水與少爺我?"

"我這就去!"

漏下三鼓，月明風清。阮家除去當值的都睡下了，謝筠沒有驚擾旁的人，悄悄煮了稀粥。

謝枝蔚墊著身後的枕頭，在床上半坐半躺著。謝筠端起碗細細吹涼些，方舀了一調羹送至他嘴邊。

自曉事起，謝枝蔚就沒讓人餵過了。現如今負傷卧床，他老著臉，毫不客氣地吃了。

小書童眼巴巴看著他:"燙麼?"

謝少爺答:"正好。"

謝筠便送去第二勺。藍瓷碗，雪色纖掌，衣袖褪下一截皓腕，五色絲繩彷彿仍是端午那日他親手繫上去的模樣。

謝枝蔚移開目光，隨口問道:"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日了。"謝筠睜大雙眼，心有餘悸，"周婆婆見天記掛著少爺呢，快瞞不住了。"

謝枝蔚笑笑，又問:"辛二官呢?"

謝筠神色一灰，抿了抿嘴:"走啦，小二官他……"喉頭一哽，說不下去了。

謝枝蔚忙拿掉粥碗，笑道:"噯噯，你再哭，眼睛要不得了，忒丑了。"

少年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又不好頂嘴，怕一開口就哭出聲，更叫謝枝蔚取笑了去。

謝枝蔚暗暗嘆口氣，用衣袖替他輕拭雙眼:"辛二官怎麼走了?他不是個老鬼麼?"

謝筠躲開他的手，胡亂擦掉眼淚，頗有些不好意思，拿起碗繼續喂謝枝蔚吃粥，一面將當夜的事情詳詳細細說與他知。

謝枝蔚沉默了半晌，才嘆息道:"這世間到底因何緣法才成了一世的父母子女?既是這等難得，又如何半途遽別，終是不長久?"

謝筠知他是記起了自家父母，絞盡腦汁安慰他道:"少爺，別傷心，興許下輩子你仍是謝家官人。"

"那竹郎仍做我書童?"

謝筠還真細細想了想，心下本不樂意，可見謝枝蔚身上心裡都是傷，心軟，就點了頭。

謝枝蔚揪了揪他頂上的竹葉，心道，小妖又哄人。

謝筠忍不住問了個好奇多時的疑問:"阮公子既然說鬼為執念而淹留人間，那麼七郎、斷頭鬼和弔死鬼，豈非也是心有執念，難以放下?"

"誰曉得?你想破腦袋也無用，人各有命，但作壁上觀。"謝枝蔚淡淡道。

聽他語帶薄情之意，謝筠急了，脫口而道:"可少爺那時要捨身救我!"

謝枝蔚一怔，旋即嗤笑道:"想多了，我又不是菩薩心腸，才幹不來以命換命這般樣的事。要蛇怪先放你，一者見你還有些用處，二者是為了瞞過那蛇妖，如此罷了。"

謝筠癟癟嘴，欲止又言:"那麼少爺今受了重傷險些喪命，你——可曾後悔?"

謝枝蔚卻闔目，懶懶道:"我累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