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這地方挺不錯的，以前帶著九兒陪盧芳回娘家的時候來過幾次，後來盧芳把她爸媽也接到了北京，我就再沒來過了。

我和燁子約好一起從上海出發，剛在機場見面的時候，他見到康兒比見到我還高興，倆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燁子還教康兒唱了幾首歌，我愣是一句也沒聽出調來。

下飛機後我們五家直奔勐景來，迎接的排場依舊大得嚇人，燁子走在我前面，被掛了一身的香包，我笑他本來就有點駝背，這下更被壓得直不起腰了，他瞪我一眼，非說我話裡有話，拿著不知道從誰手裡搶來的棕櫚葉，冷不丁地甩了我一臉水，然後笑得像個大蝦米似的跑開了。

走了三五分鐘，孩子們看見村長，一個個開心得不得了，一股腦兒地撲了上去，康兒跟村長打完招呼，還特意補了一句「我爸這回沒帶鹹菜」。

我知道這小子大義滅親，可收手機的時候他簡直要把我的行李翻個底朝天，本來我沒想管他，他翻著翻著我猛地想起我來之前在包里裝了一管潤滑劑，我心一驚大聲地朝康兒喊道，「胡皓康！你你別給我亂翻啊，我什麼都沒裝，我壓根就沒給你裝零食，我什麼都沒有，你別給我亂翻啊！」

燁子聽見我緊張的聲音，疑惑地朝我們這邊看了過來，我心虛得沒敢看他，他要是知道我隨身帶著管潤滑劑，還不得背過氣去。

上次在象山那晚太匆忙，幾乎沒用任何潤滑就進去了，燁子沒喊疼，但我知道他忍得一定非常辛苦，我回去之後對這件事情一直很後悔，這次隨身帶著潤滑劑，也算是……有備無患嘛。

康兒總算不再翻行李了，他拿起我的手機「砰」地一聲砸到了村長手中的箱子里，燁子在一邊看我的熱鬧，我無所謂地笑笑，對於康兒對我的這種態度已經見怪不怪了。

收完手機，村長突然問了孩子們一句，「你們的爸爸在家裡對媽媽好不好？」

一開始幾個孩子都沒出聲，在夏天小聲說了個「好」之後，諾一緊接著也一臉理所當然地說「好啊」，語氣里頗有點「那還用說」的意思。我瞄了燁子一眼，發現他也在看我，我立馬別過頭看向康兒，心想你爹有沒有面子可全指你了，千萬別在這時候揭了我的老底。

誰知道康兒根本沒理我，對著村長大聲說了句「不好，他們倆老是吵架」，村長一臉尷尬地看著我，我笑笑沒說話，只能希望別人當康兒是童言無忌。我在心裡嘆了口氣，又沒法怪康兒什麼，父母在家如何相處，這麼大點兒的孩子是看見什麼說什麼，哪兒懂得像我一樣做表面功夫。

村長見我不太高興，忙著想把這個問題圓回來，又追問了一句，「但是爸爸一定很愛媽媽對不對？」結果康兒迎頭痛擊，雪上加霜地回答道，「不，可，能。」

村長見圓也圓不回來了，只好打著哈哈往下進行。我沒再看燁子，但能感覺得到他時不時地望向我這邊，我又想起剛才收手機的時候看見燁子的手機殼是諾一和霓娜的照片，心裡頓時不知道什麼滋味。

我對盧芳如何，康兒看得甚至比我更清楚，而燁子對安娜如何，旁人或許看不到所有的真相，但有一點我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對安娜至少比我對盧芳好。

心情莫名低落許多，梳頭髮的環節又選了個比我還有偶像包袱的模特，也不知道節目組哪兒找來個這麼會給自己加戲的姑娘，氣得我差點上京罵。

幸好選房子的時候康兒給我們選了個能遙望緬甸的風景房，村長問他為什麼選這個，他毫不猶豫地說，「風景嘛，拍一些給我媽看唄。」我在一旁聽著，心想這小子果然還是跟他媽一夥。

收拾妥當後，我換好衣服帶著康兒往下午要錄節目的地方走，走了幾分鐘遠遠看見了莊嚴的寺廟，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一路走來，感覺寺廟周圍好像比其他地方都更安靜一些。

我和盧芳本都不信佛，那年她懷康兒，我們一家幾乎到了絕境，說我慌不擇路也好，佛緣到了也罷，開始從佛經中尋求解決之道後，倒發現真能尋來難得的平靜。那個時候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你身邊眾生，有的隨緣而來有的化緣而來，有的來還債有的來要債，愛人，兒女，朋友，莫不如是。

再走一段路到了貝葉書院，門前一片平坦開闊的草坪，至為安詳靜謐，燁子閉著雙眼，一身白衣席地而坐，神情是少有的淡然，他身後寺廟古鐘鳴鳴，樹林里偶爾傳來空靈的鳥叫聲，我停下了腳步，恍然間以為看見了佛經中一直在描述的出世之人，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我一瞬間愣在原地，心中突然害怕起來，他若是超脫凡俗出世去了，留我一人還在這世間掙扎，我倒不如跟他一同去了。

就在我發愣的時候，跟拍的攝像叫了我好幾聲，我回過神來看向他，他騰出一隻手指了指燁子坐著的地方說，「胡軍老師，咱們到了。」

我點點頭向燁子的方向走過去，他看見我來了，用手拍了拍離他最近的蒲團，示意我坐在他身邊。我坐下後他略微向我靠近了點說，「師哥，這兒真不錯，我才坐了一會兒，就覺得心裡特舒服特平和，真的，你也坐會兒試試。」

我聽完沒說話，突然想起十二年前他演的美人草里的一句台詞，「有緣是緣，無緣也是緣；有情是情，無情也是情。」

這些年我讀了太多佛經，很多事情不說看透也是看夠了，這句話里的佛理我懂得，我也打心底里同意，可不知怎的，這一刻我仍舊希望我和燁子有緣有情，入不到那化境中去，我知道自己離放下執著還差得太遠。

腦海里胡亂想著，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燁子見我不出聲，以為我聽了他的話已經在打坐了，也閉上了眼睛不再擾我。

過了一會其他人也陸續趕來，我們隨著師父入了佛堂，佛堂中經樂聲不絕於耳，大人們神情肅穆虔誠，孩子們似懂非懂便想發問，燁子在旁邊一個勁示意諾一不要出聲。

我教康兒面朝著佛像跪下，跟著自己也跪在蒲團上，燁子和諾一跟我和康兒並排跪拜著，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像極了前來求佛的一家人，身著相同的白衣一齊跪拜在佛堂中，只是不知道心中所想是否也是相同的事情。

其實那一刻我心中真的並無太多渴求，我閉上眼在心裡重複著希望所愛之人平安健康，便再想不出其他了。

我睜開眼時，燁子仍舊雙手合十眉頭微蹙，在誦經聲的映襯下，他認真起來的樣子總讓我覺得有一絲隱隱的不安。剛才他在草坪的蒲團上打坐的樣子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是擔心燁子會看破了我們，離我而去？還是看破一切，離了所有人而去？我深知是無稽之談，可心裡就是忍不住去想。

跪拜後我們又回到草坪上禪修打坐，康兒總在有機會說我的缺點時直言不諱，但看著他小小的身體在我面前磕頭感恩，我心裡只覺得虧欠他太多。盧芳，九兒康兒，我並不知道他們到底是隨緣而來，還是化緣而來的，我只知道我這些年在感情上虧欠他們的，一直在用陪伴來彌補，可我對康兒甚至連陪伴也廖廖無幾，我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結果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別亂動，師父不讓動。」

中午吃齋飯的時候，住持一直站在旁邊告訴孩子們吃多少打多少，諾一眼神怯怯地看著住持，然後一勺又一勺地往自己的缽里盛飯盛菜。我笑眯眯地在後面看著，心想諾一肯定是餓得不行了，再看燁子，他死死地盯著諾一的飯缽，臉上一副緊張的表情。

打完飯後我走過去對燁子說，「幹嘛啊，孩子餓了就多打點兒唄，瞧把你嚇的。」

燁子正忙著看其他孩子都打了多少飯，擺擺手漫不經心地對我說，「得了吧師哥，我告訴你，他能吃得完我跟你姓！」

我一聽樂了，「你說的啊，那敢情好！」

吃飯的時候我一直關注著諾一的進度，仔細一看他確實盛了不少，我們都吃完了他和大竣還在吃，我心裡暗暗給我大侄子加著油，心想你爹能不能口頭上成為我老胡家人可就靠你了。

當我看見諾一抱著一幹二凈的飯缽搖搖晃晃地走出來時，我心裡樂開了花，直忍不住讚歎了好幾句「諾一太棒了！」再瞟一眼旁邊的某人，他似乎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改名叫胡燁了。

我靠在齋堂的窗戶邊看著他，胡燁同志一襲白衣如少年，他認真說話的時候總是會微微皺起眉頭，他的眉毛真好看，他捲起袖子露出的小臂也真好看，我永遠都看不夠，真是永遠都看不夠，我一面笑自己這著了迷的樣子，一面又在心裡暗自想著，這人若真剃度出家了，大不了我陪他一起青燈黃卷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