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著個水球一路走回二號房，我這腰疼是又添了幾分，等了不大會兒功夫康兒回來了，我接過他手裡的菜籃子，進屋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身上的鴕鳥蛋給卸下來。

我坐在床上一邊給康兒解繩結一邊借著機會教育他說，「你看，你媽懷你不容易吧？」

康兒「嗯」了一聲，我接著說，「你媽那個時候啊……」

話還沒說完，身上的水球擠到了康兒的後背，「啪」地一聲破了，裡面的水直接灑了我倆一身，我再低頭一看，我這襠啊……

康兒手足無措地看著地上的氣球碎片，明顯有些不高興了，我偏過頭看看他，安慰道，「沒事康兒，我沒事，你也沒事，要不然頂著個球我也累得慌，這下正好。」

康兒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輕鬆地點點頭，但其實早就坐立不安了，「就是那什麼……康兒，你先上箱子里給我找條褲子去。」

睡過午覺，下午遊戲的主題不用想也知道跟家庭親子有關，我和康兒走到集合地點的時候，他們一家四口已經站在那等著了，燁子捧著肚子上的水球上躥下跳地逗霓娜開心，諾一圍著爸爸和妹妹跑來跑去，也跟著笑得起勁，安娜臉上倒是沒什麼表情，只是在一邊的陰涼處安靜地站著。

我深吸一口氣，剛準備走過去打聲招呼，安娜先看見了我，我一隻手已經舉到了半空中，一句「你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安娜迅速地把目光轉向了正在她身邊玩得不亦樂乎的三個人，臉上立馬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伸出手拉住諾一，然後又把另一隻手伸向了燁子。

燁子剛要拉住安娜，轉頭的瞬間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我，他伸著的手僵硬地停頓了幾秒，轉而向我的方向揮了揮，「師哥，康康！」

我點點頭沖他們擠出一個笑容，安娜站在燁子旁邊神情自若地看著我，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相信了燁子的話，我倆的事，安娜早就知道了。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心想這一家子倒也都是七情上面的人，喜歡不喜歡，一目瞭然。

我朝他們走過去，諾一和霓娜見了康兒就拉著不放，我告訴康兒帶著弟弟妹妹去旁邊玩，然後抬起頭看了看燁子，又把目光投向安娜，語氣儘可能輕鬆地說了句，「你好。」

我明顯感覺到燁子的身體有些僵硬，像是想把我倆隔開似的，側了側身站在中間，轉過頭看著安娜說，「這個是……」

沒等燁子說完，安娜笑著向我伸出手，「你好，又見面了。」

我和燁子都愣住了，安娜見我沒有握手的意思，收回手接著說道，「我看過你的電影，也看見過你在電視上，我知道你是劉燁的朋友，對嗎？」

聽著她不太通順的表達，我想起燁子曾經在採訪中形容安娜的笑容像尼斯的陽光，以前看照片從沒覺得，今天親眼見到了才發現，這笑容確實很有感染力，只可惜是假的。

我微笑著點點頭，順著她的話說道，「對，我跟燁子是朋友。」

安娜自然地跟我寒暄著，說話間不時夾帶著一些手勢，我一直點頭微笑地聽著，燁子的表情也漸漸放鬆下來。

就在我打算結束對話的時候，安娜突然說道，「我知道你們兩個上學在一個學校，劉燁叫你師哥，」我心裡有些不悅，但還是禮貌性地點著頭，安娜頓了頓，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問，「那，我也可以叫你師哥嗎？」

我迎上她的目光，一絲冷笑差點從口中溢出，燁子見我不太高興，連忙接過話茬，「嗨，師哥，我媳婦兒不懂這個，不是一個學校出來的，那叫師哥是得交學費的，是吧？」燁子看看我又看看安娜，「那什麼，要不叫軍哥吧，或者直接叫哥，都行，這都行……」

我壓了壓不悅的心情，看著燁子說道，「托你的福，現在全國人民都管我叫師哥了，還交學費，交個屁啊！」

燁子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嗆了我一句就算是岔過了這個話題。

幾家人都到了之後，村長開始講下午的遊戲規則，果然不出我所料，首先就是以家庭為單位的你畫我猜，燁子第一個上場，看了一眼提示板上的詞，說完「三個字」的提示之後回頭正對上我的視線，我下意識地跟上他的思維，結果和安娜同時喊出了聲，「三個字啊？」

我瞥了一眼旁邊的人，她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燁子，一板一眼的樣子倒是特別投入，可這本來就是親子互動的遊戲，人家投入得有理有據不是，我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心想也找不出第二個比我更自討沒趣的人了。

燁子那邊玩得熱鬧，我坐在台階上看著，偶爾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但再沒傻到參與進去。

晚上吃飯的時候，燁子拿了兩罐啤酒在我旁邊坐下，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也沒有什麼想說的。

他幫我把啤酒打開，遞給我之後猶豫著開口道，「師哥……生氣了？」

我笑了笑，「有什麼好生氣的？又不是過家家，正兒八經的兩口子，還不讓人秀個恩愛了？」

雖然帶著點抱怨，但我確實是這麼想的，鏡頭前的事，沒必要上綱上線，再說就算私下如此，我也沒有任何理由生氣，充其量就是有點兒……不爽。

「你這人啊，沒別的，就是嘴硬。」他笑得倒是挺開心。

看著眼前的這雙眼睛這張笑臉，我說什麼也氣不起來了，忍不住也跟著揚起嘴角，接著他的話說，「你確定？就嘴硬？」

他愣了兩秒明白過來我的意思，一臉憋屈地罵了我一句，「去你大爺！」

晚飯過後回到房子里，今晚肯定是不可能去找燁子了，我早早洗漱完躺下，卻一直沒什麼睡意，想想自從跟燁子重逢以來，他在身邊的時候我總是睡得特別好，漸漸甚至有了依賴，身邊不是他，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我翻了個身，不禁笑了笑自己，心想那麼些年還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可人就是得一想二，不知道滿足。

不知足其實是件很可怕的事，我太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沒辦法，什麼事情只要一碰上燁子，就沒什麼道理可講了。

第二天早上化老年妝的時候，燁子就在我旁邊，我不太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望著鏡子里滿頭白髮的自己，彷彿看見了二十年後的光景。

我知道不管我怎麼慢下腳步，怎麼等，到底還是大他十歲，十歲是一個不短的距離，我總不願意去想，但我知道人生如寄，終有一天我會留下他一個人。

想到這些心裡總是空落落的，我不怕那一天的到來，但我怕他難受。

其他人還在粘鬍子的時候，我這邊已經化完了，出去上趟洗手間的功夫，回來之後他們都化得差不多了，老林正對著鏡子擠眉弄眼，我走過去看了看，笑話他化了和沒化也差不太多，寶強在一旁附和說他本來看著就像六十，逗鬧了幾句後我笑著往屋裡走，剛一轉身，就看見了白髮蒼蒼的燁子。

他正閉著眼睛噴髮膠，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一如閱盡滄桑後心如止水的老人，我站在他身後看了很久，細細地看過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以前他總說怕自己變老，怕自己老了不好看，我真想告訴他，你別怕，真的，你不用怕了，我看過你老了的樣子了，還是很好看，我還是覺得你真好看。

燁子安靜地坐在那，好像感受到了什麼似的，突然睜開眼睛，徑直對上了我的目光，我們就這樣透過鏡子看著彼此，誰都沒有說話，看了許久，我不禁鼻子一酸，抿住了嘴唇，鏡子里的他表情微微一動，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

這世間有太多東西說不出口，但又有太多東西無法隱瞞，他不說，就從眼睛裡溢了出來。

我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知道我懂了他的意思，心滿意足地笑了，他這一笑，彷彿又回到了孩子的模樣。

真捨不得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我看著心中所想，突然明白了什麼叫我留不住所有的歲月，歲月卻能留住我。

人生天地間，光陰總有來去，我們終有一天會同這一切告別，可我最捨不得的始終是他。

回到房間，康兒看見我之後的反應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樣，先是嫌棄這些鬍子啊頭髮啊都是假的，然後就是彆扭著不願意跟我多說一句話。

我剛從燁子那回來，再見到康兒這樣，心裡五味雜陳，突然覺得我們總是為了不能說出口的愛而感到惋惜，卻依舊不願意把能夠說出口的愛說出來。

想到這些，我把康兒摟在懷裡，輕聲告訴他我其實很愛他，他的路還很長，我也許不能始終陪著他，但我對他的愛會一直都在。

我這一輩子虧欠的人實在太多，除了燁子，其實還有家人，康兒還未出生，我和盧芳已經為了他吵了無數次的架，我當時固執地認為人活一世，至少要為自己爭取一個選擇愛情的機會，直到我險些失去這個孩子，才發現自己是何等的自私，追悔無用，只好拚命彌補，用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補回了多少。

這輩子不後悔，下輩子也絕不這樣過。我知道身在其中有多苦，我絕不想看見自己的孩子有任何相似的經歷。

「康兒，我希望你平安快樂就好，」我摟著他輕輕搖晃，「我還希望我有孫子，孫女，都健健康康的，就夠了。」

我知道康兒一直忍著淚，也知道只要我一句安慰他就會哭出來，我不想讓他哭，可自己卻忍不住哽咽，康兒見我這樣，幾下撕碎了粘在我嘴上的鬍子，終於趴在我懷裡爆發般地哭了出來。

我不停地順著他的背，聽著他痛苦的哭聲，忍了一上午的淚還是沒忍住落了下來，心裡太多感慨，言語已經不足以表達。

我輕拂著康兒的頭髮，他趴在我懷裡悶悶地說，「其實我是真的愛你，但是表達不出來。」

我點點頭說，「沒關係康兒，沒關係，我都知道。」

其實愛是最無法隱瞞的東西，你表達不出來，也總會以另一種方式讓對方知道。

我也曾想如果這輩子從來就沒遇見過燁子，會不會真能少吃些苦，可後來懂了，想這些其實真沒什麼意義，人生本就是苦多於樂，這苦是為他吃的，也就不算太差。

這一世木已成舟，但哪怕與世界為敵，我業已選擇了真心，選擇了十年不忘的那個人。

思緒一起一落間，腦海里又浮現出燁子在鏡中那張欲言又止的臉，我真想告訴他，你想說的我知道，你不用說，我都知道，還有，我也愛你。

劉燁，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