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沒了，」一個中年男人衝進了臨沂的辦公室，「醫生~我兒子沒了，沒了……」。

「他們說我兒子死了，花再多的錢也救不活了。他們真可笑，醫生，兒子沒了，我還要錢幹嘛，他們只知道錢，救不了我兒子……」男人的眼神空洞，滿臉絕望，明明只是四十幾歲的年紀，頭髮卻已花白。臨沂呆在原地，想說話，卻發現自己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護士和保安都衝進來了，將男人架住，男人也不掙扎，仍由他們架著，往外走的時候突然轉過頭來，兩眼放光的看著臨沂，「小東最愛我做的紅燒排骨了，我得回家給他準備著，臨醫生，我讓他吃完飯再過來好嗎？」說著他掙脫那些人，自己跑出去了，臉上帶著笑。

「對不起，臨醫生，他突然衝進來，我沒攔住。」護士低頭說著抱歉的話，見對方沒有反應，「臨醫生，臨醫生~」

對方終於有了反應，轉過臉，臉色灰白。

「您~您沒事吧？」

臨沂頓了一下，下意識地牽扯嘴角，扯出一個弧度，然後張嘴發出了聲音，「沒事，你下去吧！」

臨沂坐下去，忽然又站起身來，走到檔案櫃前，抽出一份病歷袋。那病歷袋明顯已經放很久了，雖然擱在最裡層，卻還是沾上了一些灰塵。臨沂拍了拍，才將它拆開，裡面的紙已經有些許發黃，帶著一股霉潮味，不過字跡依舊是清晰可辨。

周東辰，男，16歲，中度抑鬱症。後面的是一些訪談筆錄，臨沂沒有看，裝進公文包裡帶回了家，從休息室里經過的時候，聽到有人談論，那男人瘋了，抱著一個骨灰盒過日子，不肯去精神病院，守著一個空宅等兒子回家……再往下的內容，臨沂沒有聽，去了停車場，取車回家。

早上走得急，沒來的急拉開窗簾，屋子黑壓壓地，臨沂打開門的時候愣了一下，開了燈，卻沒有拉窗簾，去了廚房，拿出還未開封的廚具，開了火，燒了一大鍋水。新買的廚具是來生挑的，顏色是暖色系，臨沂看著，笑了一下，回房睡覺。

臨沂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醫院，手上正在輸液，頭昏得厲害，偏頭看過去，入眼的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和一張布滿青茬的臉。「來~」要說話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嘴上還罩著一個氧氣罩，想要拿開，卻被人按住了手。

「你想死？」來生的臉色青白，沒有笑。

臨沂笑了，想聽到一個特別好笑的笑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氧氣灌進去，引起一陣咳嗽。

來生拿開氧氣罩，一雙布滿血死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似乎要看透他的靈魂，「你想死，臨沂！」

「來生，咳咳，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幽默了，哈哈」

「你在自殺，臨沂！」來生吼道。

「夠了，來生！不要把你無聊的想像力花在我身上，我只不過是燒水忘了時間而已。」

「臨沂~」來生的聲音低下來，只是卻顯得更為艱澀，好似生鏽的車軸，轉動它的使盡了力氣，才讓它有了鬆動的跡象。

「笑話，真是天大的笑話，我臨沂怎麼可能做自殺這種事，我可是心理諮詢師，我的工作就是讓那些絕望的人走出情緒的低谷，我的工作就是讓他們能夠陽光的面對生活，我怎麼能自殺！我怎麼可以自殺！我他媽有什麼資格選擇死！我……」來生抱住不斷捶打自己的臨沂，「來生，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慫，很差勁的心理諮詢師！」

「沒有，你很好！你只是累了，是人都會累的。」

「我真的很想救他，小東是我的第一個病人，還只是一個孩子，還有無限可能，最後一次訪談的時候他還跟我說他要重回學校，重新學習，考上好的大學，好好生活，他答應我了的，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自殺了呢？」

「臨沂，不管你的工作是什麼，你都是人，你無法掌控所有的事，生活從來都不會一帆風順的，所謂的生活，也不過就是生下來，活下去！」最後那一句話，來生既像是對著臨沂說的，又像是對自己說。

「來生~」

「臨沂，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都要選擇活下去，我不能再失去你了。」臨沂握住來生的手時，才發覺，這個一貫沉靜的男人在顫抖，無法遏制的顫抖。

「我……」

「睡吧，我陪你。」來生反手握住那支手，十指相扣。

總有人在我們耳邊教我們怎樣拚命地學習、如何成功衝刺一百米，但是沒有人教過我們:你跌倒時，怎樣跌得有尊嚴；你的膝蓋破得血肉模糊時，怎樣清洗傷口、怎麼包紮；你痛得無法忍受時，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別人；你一頭栽下去時，怎麼治療內心淌血的傷口，怎麼獲得心靈深層的平靜；心像玻璃一樣碎了一地時，怎麼收拾？

By龍應台

夢裡，臨沂看到了小東，他被一群人團團圍住，他的衣服凌亂，嘴角還微微泛著青，那些人肆無忌憚地笑著，前俯後仰，有的人甚至還在推搡。他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站著，好似失去生氣一般臉色灰白，任由那些人擺弄。突然，他轉過頭來，朝著臨沂的方向笑了一下，像是在告別。臨沂拼了命地沖他喊，拼了命的跑，可是那路就像永遠也跑不完似的，不管臨沂怎麼努力，他始終無法靠近那個明明近在咫尺的人，無法推開那些人群……

臨沂是心理諮詢師，他總是對別人說，一張紙上滴上一團墨，雖然有了墨跡，但還有一大片空白啊！你應該學會如何利用那片空白，而不是只盯在那團墨跡的污漬上。可是，如果那個人就站在那團墨的中央呢？他的周圍都被黑暗圍住了，你要他如何邁向光明，如何靠近那片空白的凈土。一張白紙有污漬了就是有污漬了，仍你怎麼看，它都不會改變這個現實。臨沂有時候在想，自己拚命的告訴別人，前途一片光明，讓他們不要放棄希望，可是對於他們現有的境況卻一點忙也幫不上，他不能改變那些人所處的環境，也不能抹去他們所受的傷害，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說，一切都會過去，以後會變好，可是以後是什麼時候呢？他給不了答案……

醒來的時候，臨沂被整個抱在來生的懷裡，十指依然緊緊相扣。臨沂抬頭，第一次看見來生睡著的樣子，眼睛閉得很緊，整個身體呈現出胎兒在母體時的樣子，連同臨沂一同蜷縮成一團，他的睫毛很長，微微顫抖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醒來。臨沂，不敢動，就那樣靜靜地躺在他懷裡，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再一次陷入困意，我怎捨得再一次讓你捲入無邊的黑暗，來生。

生活依舊繼續，臨沂跟來生都沒有再提過那次的事，日子就像回到了兩人的初始狀態，唯一不同的是，來生終於搬進了臨沂的家。

臨沂是不做飯的，唯一的廚具還是來生買來準備臨時煮粥用的，雪櫃幾乎是空的，若不是屋子裡的電水表還在轉動，整個屋子就像無人居住等待銷售的空宅。來生一來，就拉著臨沂去超市採購。周末，超市裡人很多，即使來生逼著臨沂趕了個大早，依舊被著架勢嚇到了，尤其是生鮮和蔬菜的區域，都集滿了人，大都是經驗豐富的大媽大嬸，挑菜的眼力勁十足，沒幾分鐘就將新鮮的蔬菜、生鮮搶之一空。臨沂很少在這種高峰期購物，再加上睡眠不足，迷迷糊糊的，只是任由來生牽著，在各個區域穿梭。因為人多，倆人穿的也很隨意，倒也沒什麼人注意。若是人流過於擁擠，來生索性攬住臨沂的腰，在滿是喧囂的中心，四目相對，一片柔情。恍惚之中，萬籟俱寂，普天之下，唯有彼此，臨沂突然對這喧囂的人海生了好感。

來生在這一片混戰之中，如魚得水，借著身高優勢，所有的東西盡收眼底，拉著臨沂很快就滿載而歸。

採購完畢，臨沂開著車，從後視鏡里看來生的神色，有些失落，知是結賬時刷的是自己的卡，有些傷自尊的模樣，這傢伙看著溫溫和和，這方面倒是挺大男子主義的。臨沂正想著如何安慰他，來生忽然抬眼看他，一本正經道:「臨沂，我養你！」

「嗯？」反應過來的臨沂調笑道:「爺可不是一天幾頓飯就能養活的。」

來生頓了一下，似乎是在認真思考臨沂的話，半晌，認真道:「雖然現在還有點困難，不過你要相信我，我很快就能養得起你！」

臨沂被他那一副少有的稚嫩表情逗樂了，拍了拍他的大手，微笑道:「好！」他的來生，略去那沉睡的十年，應是一個少年。

家終於有了家的模樣，廚房裡的爐子上咕嚕咕嚕地冒著白氣，窗簾開著，陽光透過窗戶灑成一片晃亮五彩斑斕光暈。門前放著一對拖鞋，洗手間成雙的牙刷、浴巾相偎依，沙發上是一對似是相守百年的老夫妻……

或許是以後來了，臨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