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楚紅玉寢不成寐，阿丹娜的一席話始終縈繞在他耳畔，可他一閉上眼，青城山上那個夜晚卻又時時浮現眼前，那時他人半昏，屋內燈也半明，他錯將鳳淵認作小臨子，只覺得那個笑靨如同仙姬，令他畢生難忘。細細想來，那時小臨子不在他身邊，又是誰將他抬上了白鶴觀，鳳淵事先不知他和渤海易家有仇，一怒之下錯殺了幾個道士，鳳淵若一心想害死他，憑他這般陰險玲瓏的心思，早在三年前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楚紅玉仰躺在床榻上 ，不禁嘆了一聲，方才他心裡的確有過怨恨，卻也只是恨鳳淵處處欺騙他，竟然連小臨子也對他有所隱瞞，此時冷靜下來一想，陸凝的身體早已無恙，阿骨的寒毒也盡數解了，說是仇，卻也不算什麼仇，不過是稀里糊塗為他人作了嫁衣裳。

溫人雅一手帶大了小臨子，令他出落得冰心玉潔，他哥哥做的這些「好事」，想必他也是清楚的，只是如他所說，這世上只有楚紅玉能救他哥哥，不然以他的性子，又怎麼會在自己面前撒謊。

至於鳳淵......楚紅玉搖了搖頭，他從來都看不透鳳淵，楚紅玉往被子里一紮，催促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他雖從阿丹娜處得知了鳳淵才是背後主使，可他終究不能負小臨子，去淳安的路，還是要走。

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夜楚紅玉做了個夢，夢見一片青翠如玉的島湖間有一對璧人泛舟湖上，其中一人便是自己，懷裡擁著的竟是小臨子。小臨子看起來似乎不大高興，臉上冷冰冰的，楚紅玉想說個笑話逗他開心，哪知小臨子還是不笑，楚紅玉心中又生一計，大手往小臨子腰上一收，低頭就吻了上去。

然而美夢只做到一半就被打斷，楚紅玉忽然感到身上奇癢無比，頓時驚醒過來，覺得皮下像有無數只小蟲子在啃咬，又是癢又是疼，楚紅玉抓了兩下卻如同隔靴搔癢，連自己做了個什麼夢也給忘了。這奇癢的感覺漸漸消失，楚紅玉這才想起肚子里的變心蠱，要是他又對別人動了情，這蟲子便要咬人，可惜楚紅玉偏偏不記得自己到底做了個什麼夢，竟惹怒了這蟲子。

楚紅玉心有餘悸地躺下，生怕自己再做個什麼美人夢，好在後半夜裡他和這蠱蟲相安無事，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楚紅玉抵達淳安時已是初冬，江南的十月天氣很好，冬天的景色像春天一樣可愛。昨夜起的寒霜沒有凍壞兩岸的野草，只是西北風略微有些幹燥，空明島四周圍繞著大大小小不下千百的湖中小島，島上的樹木雖然葉子黃了，但仍然像初生的一樣，遠遠看去似乎連在一起，等走近了一看，卻又是互不相幹的。

楚紅玉最愛的就是這江南風光，島湖的景色甚合他心意，難怪小臨子當初說要帶哥哥來這裡靜養，只可惜這附近沒有什麼人家，也沒有漁船經過，楚紅玉正想著要不要自己做個木筏子，一抬頭，卻看到遠處有一葉扁舟從兩個小島之間的湖水上緩緩飄來。

楚紅玉以為是路過的漁船，便站到高處，朝那小舟招了招手，那小舟與楚紅玉隔了幾百丈，看起來只有綠豆般大小，過了許久才慢慢盪近，船身漸漸變得清晰，只見船尾有個女子持槳蕩舟，楚紅玉朝那小船喊了聲姑娘，等船稍近一些，才發覺是他眼拙看差了，蕩舟的不是姑娘，而是個青衫少年，只因這少年身形苗條膚色如雪，才被楚紅玉錯認成了姑娘。

小船將要靠岸，楚紅玉才看清了青衫少年的五官容貌，他長發披肩，略微單薄的青衫在風裡飄舞，正像一隻青色的蝴蝶，一張鵝蛋臉兒白裡透紅，清秀絕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凝望著岸上的楚紅玉，嫣紅的唇微微一笑，任這島湖的風光再美，此刻也給這可人兒做了陪襯。

「小叔叔！——」

「小臨子！」

楚紅玉搭著鳳臨的手上了船，小船上驟然多了一個人的重量，不由得搖晃起來，小臨子驚惶之中抓住楚紅玉的胳膊，楚紅玉也下意識扶住小臨子的腰肢，誰料小臨子腳下不穩，一個趔趄撲進了楚紅玉懷裡。

「唔......」鳳臨臉上一燙，嗅見楚紅玉身上淡淡的氣息，他的心跳得比之前更快，小船漸漸停下搖擺，鳳臨卻對楚紅玉的懷抱眷戀不舍，不覺多靠了片刻，冷風迎面一吹鳳臨才清醒過來，忙把身子背了過去，不想叫楚紅玉瞧見自己滿面通紅的模樣。

楚紅玉也有些緊張，只因方才和小臨子半抱了一會兒，他怕肚子里的蠱蟲又出來搗亂，會讓他在小臨子面前失態，只要他不動心動情，蠱蟲就不會折磨他。

「小臨子，許久不見，你不但人長高了，手藝也越來越好了。」楚紅玉似鬆了一口氣，走到船內便見板上放著一隻竹籃，籃子里壓著一包精緻的糕點，用無花果葉子細心裹著，紮成一捆，菓子有紫、黃、紅、白四種顏色，分別包了四味鮮果餡兒，不光看著漂亮，聞著也有一股清香。

「我本來要去鎮上添置冬衣，哪知路上碰見了你，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鳳臨盪開小舟，臉上仍紅撲撲的。

「誰叫我欠了你們兩兄弟的，」楚紅玉無心說了一句，卻讓鳳臨垂下了頭，只覺過意不去，楚紅玉見他失落，方知自己說錯了話，於是立馬打嘴賠不是，笑道，「我胡說的，你別往心裡去。對了，你哥哥還好嗎？」

「夕姐姐的藥越來越不中用了，那丹藥雖然能鎮痛，但藥性還是太猛了，皇兄服了藥之後時常沒有胃口，才吃下的東西總是吐得幹幹凈凈，所以我才變著法子做些易消化的點心。」

聽小臨子說來，鳳淵的病情似乎越來越重，鐵紫露也說這病奇怪，原不該這麼快就加重，旁人或許不明因由，但楚紅玉心底是明白的，那日他不慎走火入魔，是鳳淵帶他上了青城山，還為他療了傷，他的寒毒恐怕就是從那時開始加劇的。

楚紅玉心頭滋味複雜，神情也略有些凝重，他被鳳淵擺布了這麼久，就算一切都是騙局，只要那天夜晚是真實的，楚紅玉對鳳淵就恨不起來。

船漸漸靠岸了，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岸，空明島是這裡最大的島嶼，也是唯一有人居住的島。空明島上有一間兩層的木屋，是從前的島主所留，一株幾人合抱的古樹從木屋裡穿插而出，也正是這木屋的奇特之處，初冬之際，古樹的樹冠恰巧遮住了房頂，明黃色的落葉覆滿了整個屋頂，遠看像是鋪了一層琉璃瓦。

島主對玉蘭花情有獨鍾，便在空明島的入口處，一直到木屋前的小路兩旁都栽滿了玉蘭樹，待到明年春天，這道旁的玉蘭就會一夜之間盛開，潔白的花瓣像雪片一般落滿半個空明島。

鳳臨將楚紅玉帶到木屋前，兩人走到院中，只見有個人暈倒在屋前，衣服上蓋了幾片落葉，顯然已經昏迷了許久，鳳臨一下煞白了臉，竹籃子打翻在地。

「皇兄！」鳳臨忙上前將人扶起，拂去了他身上的枯葉，「小叔叔，你快救救我皇兄！他身上好冰好冰，你快救他！」

楚紅玉立馬從小臨子手上接過鳳淵，把人橫抱起來送到樓上的卧室內，又轉身對小臨子囑咐道：「小臨子，我現在就替你哥哥驅寒毒，你記住，不管房裡傳出什麼動靜都不要進來。」

鳳臨含著眼淚點了點頭，楚紅玉才放心把門合上，將鳳淵抱到了榻上，好一陣不見，他似乎愈發清減了，看著瘦瘦高高，其實抱起來輕飄飄的，像根空心的竹子。

楚紅玉褪下鳳淵的衣衫，把他披散的長髮攏到胸前，接著運功替他驅寒，這寒毒跟了鳳淵十幾年，楚紅玉不敢出猛力，只能將內力緩緩傳入，等鳳淵的身體逐漸回暖時，再用初轉八正將寒毒慢慢逼出。

寒毒一點一滴被驅出體外，化作白霧環繞在鳳淵身周，這冷霧落在他發上、眉間，又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花，無化功第十層的初轉八正是最精妙細微的招式，剛陽的內力逐漸佔據上風，寒毒被步步逼退，一個時辰之後，鳳淵身上所結的冰花開始融化，待冰花完全消融之後，鳳淵又開始冒汗。

楚紅玉也熱得臉上緋紅，一條汗水從左頰上流下來，直留到頸中，這卧室猶如六月蒸籠，榻上的兩人正彼此煎熬著。又過去了半個時辰，楚紅玉才收了掌，鳳淵仍然意識模糊，一頭往前栽去，幸虧楚紅玉展臂一撈，可鳳淵的身子搖搖晃晃，突然又往後一栽，倒在楚紅玉胸前。

鳳淵的後背貼著楚紅玉滾燙的胸膛，嘴裡喃著什麼，楚紅玉湊近一聽，才發覺鳳淵在喊「好冷」。鳳淵的寒毒是內裡帶出來的，就算裹上三層被子也還是會冷，楚紅玉一時也顧不上別的，只是不想鳳淵捱得辛苦，便把他緊緊抱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冰涼的身子。

也不知抱了多久，直到鳳淵的體溫恢復正常，楚紅玉卻忘了要放手，他細細打量著懷裡的人，只覺得他瘦了不少，鳳淵和小臨子生得一模一樣，楚紅玉能分辨出來還是因為鳳淵身上天生帶著一股凌人的氣勢，不可逼視，小臨子卻溫柔親和，人愛笑脾氣也好。

現今再看，怕是所有人都能分辨了，小臨子珠圓玉潤，旁人看來便是個玉雪可愛的貴族公子，鳳淵瘦得連當初的氣勢也減退了不少，反而隱隱有些惹人憐愛。

楚紅玉盯著睡著的鳳淵看了一會兒，不料身上突然開始癢起來，那蠱蟲一下比一下咬得狠了，楚紅玉大驚，急忙將剛才的所思所想掐斷，待平復之後才又看向鳳淵，不由得擰起了眉毛，神情怪異。

方才在船上抱著小臨子反倒沒事，怎麼一看著鳳淵，這蠱蟲就躁動起來......

「不會吧......」楚紅玉打了個冷顫，不敢相信自己竟對鳳淵動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