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木已成舟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5706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25
銀燭夫人登門為公子消提親,臨回宮時留了一副畫像在楚聽雲手上,並且承諾若是楚聽風不滿意,可隨時將畫像送還。
楚將軍原以為兒子素來乖巧懂事,沒有他的許可絕不會做出格的事,更何況這還是婚姻大事,料想楚聽雲也不敢私做主張,故此楚將軍並未將這事放在心上,幾日之後才偶然又想起來。
眼下還未至夏收,田間百姓正是農閑時,府兵徵召眾多,驍騎府也比往日要更忙碌些,楚將軍難得回府一次,傍晚時分從驍騎府出來,沿街買了兩斤肥蟹,又打了一斤杏花酒,高高興興回了楚府。
進門忙將小侍喚來,取蟹下鍋,楚將軍聲若奔雷,隔著老遠就聽見爹爹的笑聲從門口傳來,楚聽雲聞聲出來,替爹接了杏花酒,臉上滿是欣喜。
「爹,你怎麼有空回來吃飯?」
「唔,爹在門口就聞到香味兒了,準是你又親自下廚做了魚,你呀,慣得聽風這小子什麼也不會做,你將來要是離開了楚家,聽風可怎麼辦。」
「誰說的?我做魚又不全是為了聽風,還不是爹你也愛吃魚我才做的,爹也別總是數落聽風,等他再大一些就什麼都會了。」楚聽雲為爹爹脫了外袍,又端來銅盆,細心地為爹爹洗手,什麼不勞楚將軍操心。
倒是楚聽風坐在桌邊,漠然地看著這一幕,爹回來了也不見他有多高興,反而皺了眉,忍不住吐出一句話。
「哥,這種事讓下人做就是了。」
「聽風,爹百忙之中抽身回家跟咱們哥倆吃頓飯,你知道這有多寶貴麼?爹不像你,是個嬌生慣養的少爺,爹每日都要辦公,近來又要徵召府兵,忙起來連吃口飯的時候都擠不出來,你還不趁著機會多孝敬爹?」
楚聽風被哥哥這一席話堵得啞口無言,雖然自知理虧,但心中仍然覺得委屈,楚聽雲何時這樣訓過他?自從他得了那公子消的畫像之後,便把畫像當寶貝一般掛在房內,日日清掃養護,還總是三句不離「盡孝」,彷彿他隨時要離開楚家似的。
「你剛才還護著聽風呢,現在倒訓得比爹還凶。」楚將軍一把抱起自己十二歲的小兒子,笑道,「你也是個大小子了,再有幾年,爹就抱不動你了。」
下人將剛蒸好的螃蟹端上,楚聽雲笑笑,轉身去點了兩炷香,對著堂中擺著的兩副靈牌拜了一拜,一炷敬了親亞父,一炷再敬庶父。每逢楚將軍回府團聚時,楚聽雲都要祭拜兩位亡父,香座前的祭果也總是他換了新的。
一家人圍桌用飯,楚聽風卻仍然頂著一張臭臉,楚聽雲也拿他沒法子,他不知弟弟近日來為何總是脾氣暴躁,怎麼哄也不管用。楚聽雲夾了一筷子魚肚上最細嫩的肉,順手就送到了楚聽風碗里,又轉而去拆蟹,把那刁鑽的蟹肉一塊一塊挑好了遞到楚聽風面前。
楚聽風愛吃螃蟹,這兩斤螃蟹本就是楚將軍給兩個兒子買的,可楚聽雲卻一口也捨不得吃,全拆了給弟弟,拆完又把蟹殼拼好,想逗笑弟弟。
「小乖你看,是不是和沒拆之前一模一樣?」
「聽雲啊,」楚將軍忽然想起銀燭夫人那日在驍騎府留下的話,他本就不願應下這門親事,此刻心頭倒是生出了別的念頭來,「你栩哥已經雲遊回京,你怎麼也不去威揚府探望探望?」
「當真?」楚聽雲又驚又喜,「栩哥見多識廣,聽雲從小就羨慕他。不過,想來這陣子他也忙得很,我不便去打擾。」
「有什麼事兒不能放一放,連你這個弟弟也沒空見?再不然,讓爹去約他出來,你們也有幾年不見了,是該好好敘敘舊了。爹記得那時候聽風還沒出世,你也還小,爹抱著你啊,去徐伯伯府上下棋,栩哥兒就拉著你在門口樹下和泥巴玩兒,」楚將軍喝了口酒,又笑道,
「你們倆還假扮夫妻呢!」
楚聽雲拆蟹的手忽然停住,越發聽出話里的不對勁,他正了正色,略有不悅。
「爹,那時候聽雲和栩哥年幼無知,不過是鬧著玩兒的,況且我對栩哥也只是兄弟之情,爹要是再這麼說,聽雲就和徐栩斷絕來往!」楚聽雲知曉爹爹不願讓他進宮,所以才想著要撮合他與徐栩,可楚聽雲與那徐少將軍從來只有朋友之誼,怎能硬湊成一對?
「爹這回真是錯了,哥哥根本不喜歡徐少將軍,他心裡另有別人。」悶聲不響的楚聽風忽然開了口,「哥哥壓根沒把公子消的畫像送回去,明日就是銀燭夫人定下的期限,逾期之後,夫人就當哥哥是默認了,到時候爹就算想反悔也不成了。」
「聽風!」楚聽雲心一驚,慌張地看向爹爹,接著垂低了腦袋,像個犯了大錯的罪人。
「你竟然還留著那畫像!」楚將軍嘆了口氣,微怒道,「爹不答應!你要喜歡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喜歡姬消,蘇後多麼痛恨銀燭父子,天下人皆知,你若再成了他的妻,蘇後一定不會放過你!爹老了不怕死,可你想過聽風沒有?」
「聽雲知道爹的顧慮,也知道爹一定不肯成全,」楚聽雲說著,終於哽咽,「既然此事由不得聽雲做主,那聽雲就去徵兵入伍,做個南陲的鎮戍兵,此生不再回燕梁。」
「爹若是不忙,就在這帖上蓋個印。」楚聽雲從袖中取出一份徵兵帖,起身放在了楚將軍面前,接著便離了席,此事終歸瞞不過去,因此楚聽雲連這徵兵帖也早早擬好了,惹得楚將軍又是心疼又是氣憤。
哥哥不在桌邊,楚聽風便覺飯菜味同嚼蠟,頓時也失了興趣。
廳內只剩下楚將軍一人,手邊上好的杏花酒也變得苦澀,難以下咽,楚將軍嘆了一聲走到他那過世十幾年的兩位夫人靈前,香座上的蘇合香恰好燃完,楚將軍又為夫人續上了兩炷香。
「夫人,非是我逼著聽雲,只是如今朝中都不看好那公子消,我豈能放心將聽雲託付與他?況且聽風又還小,我怕將來若有變故,恐怕會累及聽風。」楚將軍取下案上用來卜卦的杯筊,口中念道,「二位夫人若有靈,就給楚達拖個信,替我做了主罷!」
楚將軍閉眼擲出杯筊,再睜開一看,桌上是一陰一陽,意為「勝杯」,是個絕佳的卦象。可楚將軍仍然愁眉不展,他重新捧起了杯筊,復擲了一遍,再一看,還是勝杯,連擲三次都是勝杯,楚將軍才作罷。
「既然天意如此......那就讓聽雲自己選吧。」
第二日,銀燭夫人所定的期限已經是最後一日,期內楚聽雲並未送還畫像,銀燭夫人以為美事將成,終於感到欣慰。
銀燭夫人於是再訪楚府,卻不想進了楚府大門之後,見那楚達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桌上置著一柄重劍,乃是他平定南陲時所佩帶的將軍劍,他雙眼布滿血絲,看樣子是一夜未眠。
「楚大將軍,別來無恙?」
「夫人,請恕楚達無禮。」楚將軍起身將重劍拿在了手上,宮廷侍衛立即護在了銀燭夫人身前,但卻被姬銀燭一聲喝退。
「將軍言出必行,總不會故意戲耍銀燭吧。」
「呵,下臣當然不敢戲弄夫人,」楚達將劍一橫,「我的聽雲既然並未將畫像送還夫人,那麼夫人也該知曉他的心思了。只不過......下臣還有一個請求,若是夫人能點頭答應,下臣便應下親事。」
「將軍但說無妨。」
「待聽雲成家之後,下臣便向陛下請辭,從此退出官場。請夫人萬萬不要拿聽雲去做公子消政途上的墊腳石,若將來蘇後有變......也請夫人力保我的幼子楚聽風平安無事。」
銀燭夫人微微皺了眉,也難怪楚達徹夜難眠,他搜索枯腸整整一夜,卻仍然破不了此局。將來蘇後若是發難,他自忖只能保住一人,於是現在以性命相挾,甚至還要辭官,只求銀燭夫人保楚聽風一命,無論何時都為他留一條生路。
「好,姬銀燭對天起誓,」楚達將劍立在院中的一株茂盛棗樹下,此棗樹乃是楚將軍的兩位夫人在世時親手所植,銀燭夫人伸手往劍刃上一抹,鮮血霎時流淌下來,「此劍既飲了我的血,若來日姬銀燭食言毀約,將軍可以此劍斬我項上人頭。」
「下臣不敢。」
「將軍請起,」銀燭夫人扶起楚將軍,嘆了一聲,「莫說是將軍應下了本宮之求,即便不應,本宮也應當感激將軍,並未將我拒之門外,本宮並非想讓消兒去爭什麼權位,只是蘇後恨我入骨,我只怕消兒將來會遭人陷害,不過如今既有楚將軍庇護,相信蘇後也不敢為難
。」
銀燭夫人踱至後院,才發現後院里也種上了茉莉,楚聽雲依然作下人打扮,蹲在地上修剪枝葉,原來細心的不是楚將軍,那些茉莉竟是出自楚大公子之手。
銀燭夫人將楚聽雲召至身前,並將楚將軍的決定告知楚聽雲,他吃驚地看著銀燭夫人,好一陣回不過神來。
「爹他答應了?!」楚聽雲很是驚喜,臉上偷偷紅了紅,連神采也忍不住飛揚起來,此時,在他身旁還站著個少年,那少年幾日才見過面,楚聽風聽聞爹爹應下了婚事,頓時便拉下了臉。
偏偏楚聽雲又將他拉到身前,強硬地扳過他的臉,楚聽風一再反抗,哥哥卻不厭其煩。
「聽風小乖,哥哥日後恐怕不能陪在你身邊了。」
「我不要!」
「你不要什麼?」楚聽雲無奈一笑,「哥哥離了楚家之後,爹身邊就只剩下你了,你以後千萬不能再像昨天那樣對爹無禮,往後逢年過節,哥哥還指望你代我給亞父上香呢。」
「我不聽!你分明就答應過我!」楚聽風憤然將哥哥拽到身後護住,不讓外人碰他一分一毫,嚇得楚聽雲連聲對銀燭夫人道歉。
「夫人,聽風這孩子平日里從不這樣,他只是......呃啊!......」楚聽雲忽覺手腕一疼,低頭一看,楚聽風緊緊抓著他的手腕,指甲陷入他的肌膚,不慎將他刮傷,楚聽雲很是為難,楚聽風越長大越難以管教,有時候連爹也拿他沒法子。
「小乖,難道你忍心讓爹一個人過日子麼?爹生養你長大......」
「養我長大的人是你!」此話一出,連銀燭夫人也不由得詫異,這楚二公子的脾氣可當真是一言難盡。
楚聽雲無奈到極點,只能嘆了口氣,輕輕拭去弟弟眼角的淚水,聽風怕是這輩子都離不開他了。
「夫人,聽風還很年幼,尚不能自立,聽雲懇請夫人,讓我帶弟弟入宮,待他成年之後再送出宮外......」楚聽雲又捲起弟弟的衣袖,讓銀燭夫人瞧了個仔細,「夫人您看,聽風是個和君,他將來長大了遲早都是要離宮的。」
楚二公子已經十二歲,又不是襁褓里的嬰兒,如何不能自立?可銀燭夫人見他們兄弟情深,又不好真的將兩人拆散。
「非是本宮不答應,而是本宮有諾於將軍,要護楚二公子安穩,聽雲,你明白本宮的意思麼?」
「夫人放心,聽雲也承諾夫人,進宮之後一定對聽風嚴加管束,決不讓他在宮內闖禍。」楚聽雲撫了撫弟弟的腦袋,笑道,「聽風,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楚聽風依然撅著嘴,但態度總算有所緩和,他抓著哥哥的手也稍稍鬆了松,哪怕是帶他入宮,哥哥也一樣要和公子消成親,一想到日後不能再獨佔哥哥,楚聽風心裡到底意難平。
銀燭夫人擅自與楚家定下了婚約,可憐姬消剛剛從趙國府回到蘅蕪殿,還不知道自己就快要成親了。
姬消從趙國府帶走了一個洛陽舞伎,六月里雖無好花開放,但那舞伎走在御道上,卻是極為亮眼的一朵嬌花。如何說他是嬌花?那舞伎名喚軒轅昭,隨楚冷君進宮時,他隨身撐著一柄紅傘,片刻不離,哪有人大晴天里也打傘的?
軒轅昭彷彿恨極了這越來越熱的天氣,也恨那灼熱的日光,一往日頭下走,他臉上便病怏怏的,蔫兒花一般。宮人從未見過這般奇人,忍不住多往軒轅昭身上看了兩眼,誰知他卻把傘一斜,遮了臉去不讓看,於是眾人只見到他那一雙修長又勻停的腿,白生生的腳踝上戴
著一對惹人憐愛的金鈴,叮鈴叮鈴,燦爛至極。
待到日暮時,軒轅昭才鬆了口氣,把紅傘收起,這才剛收了傘,那頭便有人往他懷裡扔了一柄劍來,軒轅昭堪堪接住,不解地看了過去。
「會使劍麼?」姬消在那頭輕笑,「趙夫人可說你最擅長舞劍。」
軒轅昭半點也不想將這男人認作主人,可偏生自己腳下站的還是他的地界,日後他的吃穿用度,還得靠著姬消,眼下他想找人陪練,軒轅昭也不得推辭。
姬消不過想試試這舞伎的身手,畢竟招了他進宮做劍侍,要是連陪練也做不好,豈非太不中用?軒轅昭的確善舞劍,但舞是舞,劍是劍,台上的終究還是花架子,軒轅昭見姬消出招過來試探,也便學著他的樣子一招一招擋了回去。
只是在練家子跟前著實不值一提,還沒過完十招軒轅昭就漏洞盡現,一步一步被姬消逼到角落,最後連劍也沒能拿穩。
「罷了,我也不指望你能陪練了,以後你就站邊上給我吶喊助威得了。」姬消失了興緻,扭頭回去飲茶。
「軒轅只不過是舞伎,又不是武夫。」他在身後反駁。
「不行就是不行,哪來這麼多理由,本宮還沒說你是個花瓶,你倒自己先承認了。」這話不說便罷,一脫出口便讓軒轅昭鼓起了臉頰,竟然和蕭清影生氣時一模一樣。
軒轅昭俯身重新拾起劍,牢牢握在了手裡,接著抬手朝姬消劈去。一陣勁風從背後襲來,姬消一口茶還來不及咽下便先閃躲開,那劍刃狠狠劈在石桌上,砍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咳咳......」姬消吃了一驚,汗顏地盯著那道口子看了許久,要不是他敏捷,恐怕軒轅昭當真會將他劈成兩半。
「君上?」
「你還知道本宮是主人?!」姬消上下瞧了他兩眼,沒好氣道,「我看你是瘋了,來來,你敢再往本宮身上砍一下試試?仔細本宮治你的......!」
一個「罪」字還沒說完,軒轅昭果然就舉劍朝姬消砍了過來,姬消又再躲開,他往哪兒躲,軒轅昭就往哪兒砍,偏追著他不放。姬消回身擋住他一劍,用力將他壓下,並將之制服。
「誰給你的膽子?!」
「既然君上想要的不是舞伎而是陪練,那軒轅自當竭盡全力讓君上滿意,陪練不動真格,君上還不如去找個假人對砍,不過那樣就少了很多樂趣,不是麼?」軒轅昭對著姬消笑了一笑,媚態極妍,「軒轅原本就是為了取悅主人而生的。」
軒轅昭語罷,又咬著牙使出全部力氣,頂開了姬消的壓制,後者眼前一亮,又將軒轅昭重新審視,有趣,實在是有趣!
就算是銀燭夫人和姬消鬥技,也必定會留有餘地,以免誤傷了彼此,可軒轅昭卻不一樣,他倒真像是要刺殺姬消一般,招招兇狠野蠻,可惜在姬消面前他卻屢屢敗退,全因他毫無章法。
最後軒轅昭精疲力竭地跌坐在了地上,姬消也只是耗了一半力氣,可他的眼神卻仍在告訴姬消,他還沒有認輸。姬消蹲下身子來與軒轅昭平視,他實在不明白,李弗之流為何只對軒轅昭的美艷容貌感興趣,卻沒有發覺這小子的身上還有許多可樂之處。
「你真想做陪練?」
軒轅昭聞言低頭一笑,夕陽餘暉灑落在他肩頭,溫柔青絲被晚風輕輕撫弄,原先在烈日之下脆弱蒼白的臉,此刻便有如月光照拂下的曇花,一點一點,奪去了世間所有嬌媚。
「我寧願做個花瓶。」
「你真是怪極了,明明叫軒轅昭,卻討厭曬太陽。雖然你什麼都不會,不過跟你過招,本宮倒覺得挺過癮。來啊,把禮物拿上來。」姬消命宮侍牽來一匹馬,軒轅昭不解地看著他,「你忘啦?這是那天險些踩傷你的馬。」
「它跟你像得很,」姬消笑道,「瘋起來,所有人見了都要繞道。」
姬消收劍在懷,起身要回內殿,軒轅昭這才回了神,追到了姬消面前,伸手往姬消腰裡探去,作勢要替他寬衣。
「你做什麼!」姬消退開一步,此刻他像是個被輕薄的良家子,緊緊護著自己的腰帶,警覺地盯著軒轅昭,將軒轅昭盯得愣了愣,手也尷尬地停在半空。
「......當然是做侍妾該做的事。給......給君上......」軒轅昭怎麼也想不出來那檔子事的雅稱,他有些焦急,還微微紅了臉,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侍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