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真珠輕投明光里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3430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29
中秋前夕,雁門關早早落了一場霜,一夜之間,那滿地的秋草都被染上了一層白。
將軍紮營在並州城外,城中有幹凈整潔的官驛,可姬消偏不肯住,楊將軍好心勸了了兩回,見姬消仍然無動於衷,於是作罷,羞愧離去。莫說姬消揪著趙莊一役不肯鬆口,就連並州百姓也對守備軍失望至極,焉知那新任的太子不是個窩囊廢?
軒轅昭跟在姬消身邊,兩人吃住都在一處,下人對此卻並不感到稀奇,他是太子,縱使將來三妻四妾也不奇怪,況且楚夫人遠在京城,太子想要消遣寂寞,自然少不了侍妾。
可惜將軍帳中另置了一張床榻,每到深夜,軒轅昭與姬消分榻而眠,並不似外人所猜測那般,夜夜「夫妾恩愛」,難捨難分。姬消為重整軍隊一事思量了許多天,根本無暇管顧其他,軒轅昭倒也不在乎,隨軍在外,哪能處處方便?兩人於是這樣相處著,竟也漸漸習慣了早晚相對的日子,似乎比在蘅蕪殿里時更為熟悉彼此,少了些生分。
伊勒德被鎖在刑台整整兩日半,追究其罪,僅是一條招惹了太子的部下,後面放他回了一道營,無人再提起伊勒德挑釁太子,拒不移交兵權的大罪。
這便不追責了麼?還是那太子的確是個軟包,在京城鬥不過大哥,來並州竟然連一個區區一個奴隸亦凌駕在他之上?然而這一切終究只是外人對姬消的猜測,要說他心中所圖,恐怕只有親近之人才能知曉。
姬孝舒曾對他這二哥坦言,兩人相似之處,便是同樣不怕遭人笑話,姬消遠比旁人所想的更能沉得住氣,若能達成目的,那麼身邊的流言蜚語又有什麼可在乎?
這日深夜,下人如往常般早早地退下,生怕打攪了太子的千金春宵,可軒轅昭只是伏在桌前,閑時翻幾本姬消已經批閱過了的稅注與軍報,等那壺裡的茶涼了便及時去換新的來。
將軍帳中置有一張寬大的沙盤,姬消每日都要駐足在沙盤前看上許久,今日自然也不例外,軒轅昭陪著他坐到夜深,忽然見油燈微弱,於是便伸手挑撥了燈芯,帳內驀地一亮,一景一物頓時清晰了不少。
他起身悄悄走到姬消身後,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身前的沙盤,軒轅昭好奇這沙盤究竟有什麼妙處,值得他這樣痴迷?
低頭看去,只見那方桌之上圍了一塊地,鋪滿了黃沙,黃沙並非錯亂鋪成,卻是起起伏伏,有序地排著,竟勾勒出一座座高山與道道河流,軒轅昭忽然眼前一亮,指著那最高的一座山笑道。
「我知道了,這裡是雁門關所在。」
姬消聞聲一驚,扭頭便見軒轅昭倚在沙盤邊,也學他的樣子細看著沙盤上的群山與城池,他那新奇又懵懂的模樣令姬消忍俊不禁,不自覺又把手伸到了他額前,輕輕一彈。
「在軍營里過上十天半個月,就算是個傻瓜也會看沙盤了,你光是看得出地方,卻曉得派什麼用處麼?」
「那君上想做什麼,總要說出來才能想對策。」軒轅昭言語之間頗有些不服氣,這臭傢伙總是先入為主,覺得他樣樣不行。
「軒轅,你可真像花圃里的夕顏花,給你幾尺籬笆就放肆地向上爬,」姬消一面輕笑,一面把手指向兩條山脈之間的空隙,又道,「若是眼下我要你替我捉一匹BMW,此馬在恆山一帶奔跑,我問你,該如何堵住它?」
軒轅昭順著沙盤所示的地方看去,恆山高聳於鐵勒與幽燕之間,沙盤在這片地方堆砌起不少小山,山勢蜿蜒曲折,溝壑遍布,軒轅昭思量片刻,最後把手指在了朔州。
「君上可將這匹BMW從恆山驅趕出來,繞開溝壑與峽谷,趕入朔州。」
「這BMW日行千里,你把它趕到朔州這樣無比寬闊的平原,就不怕追丟了馬嗎?」
「怎麼會?」軒轅昭又把手一轉,指在了恆山之間,最高的一座山上,「只要遣人守在雁門關,再指揮軍隊在朔州堵截,居高臨下俯瞰平原,不管是BMW還是軍陣,都能一目瞭然。」
姬消難以置信地看了眼軒轅昭,他那看似漫不經心隨意想出來的對策,卻正與他所想的一致,軒轅昭見他沉默,於是滿懷期待地開口。
「君上以為如何?」
「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把馬趕進深山,瓮中捉鱉豈不是更省力氣?」
「這可未必吧?」軒轅昭也不知自己說中了沒有,只一股腦將自己方才所想所算的都說了出來,「將BMW趕到山中,看似是瓮中捉鱉萬無一失,但這裡溝壑、死路太多,若讓部下去搜尋BMW,焉知不是將自己也拖入了泥潭,無法抽身?若果真不慎做了這樣的決定,那軒轅寧可放棄BMW,絕不折損一兵一卒。」
「但本宮有令在先,我命令你抓住BMW,你抓不到,便是失職。你膽敢空手而歸,本宮便要砍你腦袋。」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捨本逐末,視軍中將士性命為螻蟻,此為不仁,肆意斬殺有功之臣,此為不義,令百姓惶惶不安,亂了軍心,此為不忠,君上自己算算......為了區區一匹馬,落得不仁不義不忠的罵名,究竟值不值得?」
「那本宮若是不怕外人的唾沫星子,非要殺你呢?」
「這也不可怕,反正我要是因此死了,天下人只會敬重我有骨氣,而你嘛......」軒轅昭瞅著姬消,忽然對著他笑了一笑,這個臭東西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君上恐怕就要被人罵著推下皇位,興許還不得好死呢。」
「這些話都是誰教你的說的?」
「哪用人教,勾欄院里的戲文都是這麼演的,有人愛聽,無論聽上多少遍都不會厭倦,從沒有哪位帝王可以跳出這循環。」
「......楊武若有你一半智慧,也不至於失了趙莊。」姬消此話讚歎軒轅昭雖是草莽出身,但在行軍作戰、取捨之上的目光,卻要比楊武遠得多了。
「軒轅知道君上還在為軍中的亂象所煩惱,但此事萬不可操之過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整頓軍隊,少說也要半年,況且君上還不能從一道營身上開刀,這便又難了幾分。」
「你怎麼不知道本宮不願意在一道營身上下刀?」
「君上雖未明說,但軒轅也不是傻瓜,那天君上大發雷霆,還不是裝個樣子給軒轅看?好叫軒轅咽了這口氣,不怨你了就是。君上視伊勒德為趙國廉頗,動了他,豈不是自毀長城?」
「這是什麼話,」桌上的燭火越來越微弱,帳內昏暗且曖昧,姬消正色道,「把伊勒德比作廉頗實在是抬舉了他,本宮今日把話放下,伊勒德若再敢對你不敬,本宮一定剁了他的手。」
「......為何?」
軒轅昭的話似乎一下戳中了癥結,堵得姬消一怔,竟久久回答不上來,他的確心上伊勒德的勇猛與忠義,但卻不喜歡他覬覦著軒轅昭,聽說伊勒德仍對軒轅念念不忘,他聽在心裡,不知怎麼的,總是感到不痛快。
軒轅昭眼巴巴地等了許久,卻終究等不到姬消的回答,他心中好一陣失落,也罷,他也不是非要問個清清楚楚。
「君上來雁門關,沒有個三五十年,絕計回不到燕梁,君上心中一定很牽掛楚夫人吧?」
話音落下,姬消深深嘆了口氣,他猶豫了良久,桌上的燈又暗了幾分,軒轅昭只能勉強分辨清姬消的輪廓,他的神情忽然變得十分傷感。
「本宮所做的決定,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這本該是他守在心裡的秘密,但此刻,姬消卻想把這秘密透露給軒轅昭,期盼身旁還能有那麼一個知心的人兒。
「君上是說......徐將軍是鐵勒人?!」軒轅昭聽姬消將南陲路上的故事娓娓道來,他既震驚又憤怒,「徐威險些害死了陛下,如不是君上及早揭破了他的陰謀,恐怕瑤國早已傾覆。」
「可惜我少算了一環,我萬萬想不到那天刺殺楚大將軍的人,竟會是趙夫人。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在父皇面前隱瞞事實,才又不得不離開京城,遠赴這苦寒之地。」
軒轅昭眼珠一轉,只覺得後背發涼,趙夫人深藏不露,看似和藹,沒想到他的背景如此複雜。
「我只以為趙夫人想借我來討好君上,誰知他謀的是你的性命,連本家人也被他如此算計,趙夫人真是好歹毒的心腸。君上,難道你就這麼放過徐威麼?」
「徐威恨我入骨,又忌憚我通曉他的秘密,他想殺了我,我又何嘗不想取了他的狗命?此人口口聲聲要光復中山王的遺願,卻在中山王投河自盡時轉身投入楚將軍麾下,徐威不見得對中山王有多麼忠心,歸根結底還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
「所以君上不讓楚夫人隨行,是怕徐威在路上設下埋伏,夫人會有性命之憂?」
「我死不要緊,但我絕不想拖累了聽雲,我只盼聽雲能忘了我......他實在不該捲入宮中的紛怨。」
軒轅昭將這話細細品了幾遍,似乎終於摸清楚了姬消的憂愁究竟因何而起。
「君上莫不是為了提防蘇後......才答應同楚大公子成婚?」軒轅昭胸口頓時升起一股氣憤,他本該是宮中最瀟灑自在的皇子,卻也被人牽入了一樁毫無感情的政治聯姻。
「君上心中......該是還念著蕭公子,是不是?」
「軒轅,往後你這話可不能亂說了,」姬消聽他忽然提起蕭清影,雖也心中一動,但卻不敢透露了太多,只好輕輕一笑,催他趕緊去睡,「蕭公子喜歡的,是我那個風度翩翩的大哥,倘若他日蕭公子與大哥能修成正果,本宮心裡也高興。」
軒轅昭躺在榻上輾轉反側,這原本也不算什麼驚天的秘密,可就是令他無法入眠。
他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姬消明知蕭清影對他無意,所以才沒有拒了他和楚夫人的婚約,可他對楚夫人分明毫無情意,那豈非......豈非如今的他,心裡是空蕩盪的一片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