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世子獒(下)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4394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29
蕭清影向服侍世子獒的宮人詢問了世子常去的地方,接著一個個找過去,世子獒躲在暗處,起初只是不想見到父王向別人獻殷勤,卻沒有想到蕭清影會親自來找他。
世子獒在假山後看著蕭清影一路找過來,他把嘴角勾起,頓生了一顆壞心,既然是他自己找上門來的,就休怪他不客氣了。
世子獒待蕭清影走到面前時,忽然把腳一伸,蕭清影未曾注意腳下,更沒有見過世子獒,那個年僅八歲的娃娃身形精瘦,腿腳比樹枝粗不了多少,驀地伸出來,一下便將蕭清影絆倒。
蕭清影臉上立即露出驚慌的神色,他的身子朝前撲去,摔倒在地上,磕破了膝蓋,連髮帶也鬆散開來,一身雪白的袍子撲在了地上,被泥灰沾得灰濛蒙。
世子獒見他這副狼狽模樣,心中得意極了,甚至從假山後跳出來,站在蕭清影背後一面拍手,一面放聲嘲笑。
蕭清影聽見身後孩子的笑聲,這才忍著疼痛慢慢爬起來,此時他的白袍雖然被弄髒,一頭長髮也披散下來,但瞧他的樣子,似乎沒有惱羞成怒。獻王的寵臣魏耽也時常被世子獒這樣戲弄,每每都惹得周圍的宮人捧腹大笑,讓魏耽也羞紅了一張老臉。
唯獨蕭清影極快地恢復了鎮定,在旁的宮人見了蕭公子這副模樣,卻都一個也笑不出來,他那如絹青絲流瀉下來垂在腰後,輕柔靈動,反倒比束髮時更為美麗,衣袍雖沾染了塵土,但見蕭清影神態淡然,沒有一絲羞恥之感。
如此超然脫俗的一位美人,令人嫉妒還來不及,哪裡還會有人嘲笑他的姿態?世子獒只是笑了一會兒便覺得索然無味,他眼睛瞟了幾下蕭清影,都說燕梁是龍脈所在之地,即便是山水也比別處多靈秀些,可見果真不假,只有先祖庇佑的寶地才能滋養出蕭清影這等佳人。
可他偏偏不喜歡此人住進臨水王宮,這些年來,獻王對纓王後越來越冷淡,又因世子年幼而苦於無法另立王後,如今獻王見了蕭清影,一心只想接他進宮,連魏耽也成了「幫凶」,蕭清影初到臨水時暫居魏府的荷園水榭,就是獻王暗中的安排,只為避忌纓王後。
「世子有禮。」
「你現在可以去回稟我的父王,說我耍你了。」
「蕭清影就算要回去稟報王上,也只會告訴王上,世子一切安好,」蕭清影從宮人手中接過食盒,在世子獒面前打開,又道,「這是纓王後吩咐清影送來讓世子享用的。」
世子獒正要張口說不吃,但等蕭清影打開了食盒,那食物的香氣飄散出來,的確是纓王後親自吩咐做的,樣樣都是世子的最愛,世子獒敢和任何人乃至自己的父王賭氣,卻唯獨鬥不過自己的肚子。
世子獒吞了吞口水,終究忍不住飢餓,乖乖接過食盒吃了起來,只是世子獒有個壞習慣,就算是自己最愛的食物,也總是吃幾口便隨手倒在地上,如此奢侈浪費的習慣不知是被誰帶出來的,可惜臨水自詡富饒,因而無人在意世子是否學了壞風氣。
蕭清影看著吃得正香的世子獒,他身上的臟衣服還沒有換下,世子脖子上戴著一隻木刻小魚,雕工極為精緻,看上去像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世子獒吃得酐暢,沒有發覺蕭清影正盯著他脖子上的木刻小魚,他仍然用筷子將碟子里的飯菜翻得亂七八糟,吃幾口,又吐幾口,蕭清影一皺眉,忽然伸手到世子身前,極快地扯下了他脖子上的小魚。
世子獒大驚,一摸胸口,才看到自己的寶貝已經被攥在了蕭清影的手上。
「你好大的膽子!把小魚還給我!」
「只要世子把丟棄在地上的食物撿起來,清影立馬歸還寶物。」
「我是獻王世子,憑什麼聽你一個賤民的!」世子獒大怒,不但不撿起食物,反而一腳踹翻了食盒,像是故意要和蕭清影過不去,反正諒他也不敢對自己如何。
蕭清影早算到世子獒不肯聽他的話,於是便把小魚攥在掌中,轉身往假山後的一方清湖中拋去,小魚撲通一聲墜入湖水,世子獒更把雙眼瞪圓,不敢置信,蕭清影竟然真的丟了他的寶貝。
「混賬!這小魚我從出生就戴在身上,你丟了我最喜歡的小魚,我要父王砍你的腦袋!」
「是麼?那恐怕世子要和在下一起前往行刑台了。」蕭清影淺淺一笑,又道,「世子所丟棄的,焉知不是平民百姓最心愛之物?」
「不就是幾根爛菜,哪有我的小魚珍貴?」
「假如沒有這些糧食,那便養不活芸芸眾生,百姓沒有食物果腹,天下便將動亂,你身為世子,日後要承繼獻王的家業,可你卻連你的子民也不知愛惜,沒有他們,你何來寶物可以賞玩,又何來下人可以差遣?你懂得行使權力,卻沒有想過是誰捧你做上了世子。」
「棄黎民百姓之心血於塵土,這樣的世子,不值得用心血去供養,」蕭清影知曉世子獒還小,或許聽不明白當中的關係,只知道那絕不是什麼好話,於是便又補了一句,「你是我見過最讓人討厭的孩子。」
世子獒聽習慣了奉承的話,連魏耽也不敢和他這般說話,他自然氣得小臉通紅,直跺腳。
「你住口!」
世子獒一咬牙,發誓要狠狠教訓這出言不遜的人,只可惜到底是蕭清影年長了幾歲,氣力都在世子之上,罵也罵不過,打也打不過,世子獒心裡又是氣又是委屈,當下把心一橫,竟跑到了湖邊,縱身躍下。
「世子!——」
宮人皆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亦連蕭清影也吃了一驚,沒有想到世子獒如此驕縱,為了報復,竟然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了。
蕭清影追到湖邊,望著那清澈的湖水盪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他的頭忽然疼痛起來,無論如何不敢下水。
「快去稟告王上!快!」
蕭清影甩了甩腦袋,心道不妙,若是再不救人,世子獒恐有性命之憂。此事因他而起,世子若出了意外,他無法向獻王交代,蕭清影一咬唇,即便知道自己不會水,也還是脫下了外袍,躍入水中。
不知過去了多久,蕭清影從混沌渾噩之中醒來,張開雙眼時,卻發覺自己已經靠在了湖岸邊,懷裡正緊緊抱著昏厥的世子獒,兩人皆濕透了全身。
「蕭公子,想不到你的水性這樣好,世子忽然發作,可真把奴才們嚇壞了。」
「我的水性?」蕭清影對此很是疑惑,「果真是我救了世子麼?」
「您都忘了?是你脫了衣服下水救世子,奴才的家鄉就是有名的水鄉,公子這般身手,可比奴才見過最好的逐浪人還厲害。」
蕭清影仍覺恍惚,他分明從未下過深水,怎麼會如宮人所說,有水鄉漁民天生的水性?聽聞爹爹原本辭官在漢陽安老,後來應蘇後之邀才遷居燕梁舊宅,漢陽倒是個湖澤遍地的地方,可蕭清影卻對兒時一片空白,不知從何回憶。
「咳咳......」世子獒咳嗽了幾聲,也漸漸恢復了神智,他睜眼見自己被蕭清影抱在身前,不由得張了張嘴,驚愕地看著他。
「世子,還難受麼?」蕭清影取來宮人準備的衣衫,親自為世子換上,卻不料一滴熱淚砸在了他的手背上,世子獒咬著唇,壓低了腦袋低低啜泣。
「世子?」
「滾開!」世子獒仍然語氣不善,但卻沒了先前的囂張氣焰,蕭清影也不再戲弄他,只伸手為他拭去眼淚,把這個傷心的孩子摟在了懷裡。
「世子是否在擔心清影會取代了纓王後的位置?」
「父王早就不喜歡我了!」
「世子還沒有親口問過王上,豈知他會不喜歡你?」蕭清影一笑,忽然又從背後變出一隻木刻小魚來,重新給世子獒戴上。
「你......你沒有丟?」
「請世子恕罪,這不過是蕭清影同世子開的一個小玩笑。」蕭清影托起他的小臉,又嘆道,「世子,天下哪有不疼愛孩兒的父親?你若出了事,纓王後該有多傷心?世子沒有其餘兄弟,自然不知同室操戈的殘忍,若是王上不喜歡你,大可以讓別的世子取代你。」
「可他想納妃,還不是要拋棄我亞父?」
「未必如此,世子若是不信,就隨蕭清影去前殿,親自看個清楚明白。」
世子獒對蕭清影話將信將疑,可他已經把小魚還給了自己,此刻看著也不像是有惡意,世子獒思索片刻,這才答應和蕭清影一同回去。
獻王等在宮中,過了許久才見到蕭清影牽著世子緩緩從遠處走來,世子換了一身幹凈衣裳,唯獨蕭清影一身濕漉漉,狼狽不堪,獻王頓時大發雷霆,只恨他這兒子頑劣不堪,隨手便抄起一根木棍,要捉了世子獒去狠狠教訓一頓。
「王上息怒!」蕭清影擋在世子獒身前,竭力勸獻王住手。纓王後更是嚇得六神無主,生怕獻王果真要打兒子。
「孽子!你待公子無禮,本王今日如不教訓你,恐怕日後你連老子也敢耍!」
「王上,此事不是世子的錯,是清影與世子之間有個約定,世子聰穎無雙,清影賭輸了約定,自然要信守承諾去做任何事。」蕭清影忙將話題引開,又道,「王上,如今鑰匙已經尋回,您是否能答應清影的請求?」
「這個自然,本王金口已開,公子不必擔心。」獻王忙脫下自己的外袍,披上蕭清影肩頭,纓王後見此更是心如刀絞。
「好,王上一言九鼎,清影佩服。」蕭清影頓了頓,又道,「清影也會遵守前言,任憑王上差遣。」
「蕭公子?你果真......你果真肯點頭麼?」獻王大喜,蕭清影點了點頭,卻又開口補上一句。
「只不過,清影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若是王上能答應,此事便可成全。」
「好!好......蕭公子,不管你要什麼,本王都答應。」
「我要王上......」蕭清影越過他的肩膀,看向身後暗自傷心的纓王後,道,「將纓王後趕出王宮。」
「什麼?」獻王吃了一驚,蕭清影又重複了一遍,請求獻王將妻子趕出王宮,獻王聽了之後果然猶豫起來,纓王後癱軟在了殿上,兩行熱淚滑落臉頰。
「清影可以一心一意服侍王上,但絕不與他人共侍一主,請王上務必儘快取捨,有我,便不能再有他。還有,請王上把供奉纓王後祖上的靈位移出宮外,從此以後,與纓王後一刀兩斷。」
獻王聽得心驚,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覆蕭清影,他看了看自己年幼的愛子,又看了看陪伴他多年的王後,蕭清影雖樣樣無暇,但始終不是那個陪他風裡來雨里去的人,如何要他拋棄王後?
纓王後見獻王為難,傷心之餘也不由得想通透了一切,索性親自上前一跪,開口道。
「王上不必為難,你我多年的夫妻,臣知道王上最怕抉擇,其實臣早已想過,假若真有這一日,便自己帶著獒兒離開王宮,王上不必太過掛念。」
彷彿到了此刻,獻王才回憶起來纓王後的好,他性格軟弱,不如王後剛毅果斷,如不是王後鐵腕治國,他又如何能順利繼位?獻王心中細數起妻子所做的種種,一顆心也揪得生疼。
「王上,纓王後既然這樣說,那您也就沒有顧慮了。難道......」蕭清影面上一紅,「難道你對清影,都只是虛情假意麼?」
「不可!王後與我多年夫妻,情深義重,我......我豈能做這樣豬狗不如的事?」
「那王上為何不能體諒纓王後愛夫心切?」蕭清影揚起一笑,「王上,你看,你始終深愛王後,不管面前放著多大的誘惑,你也總是能想起夫妻之情,說到底......還不是覺著王後最好?」
獻王扶起纓王後,將其摟在了懷中,如多年前一般恩愛,此時再看蕭清影,他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
「蕭公子有心了,本王的家事真不該勞煩了公子。」
「王上不怪清影放肆就好,都說旁觀者清,在清影看來,王上分明深愛王後,卻又時常盼望王後變成完人,不肯體諒王後的苦心,這誤會自然越來越大。」
「讓公子見笑了。」
「王上,其實清影的確還有一事相求。」
「公子但說無妨。」
「清影知道臨水的糧草也時有緊缺,況且就算借了糧,也只是解一時急用,並不能治根本。今晨游湖時,清影在明湖上見到一種水草,不知叫什麼名堂。」
「蕭公子是說明湖上的水草?」纓王後答道,「那不過是沒人要的野菱角,只有窮人家會去撈來吃,這季節正是野菱成熟時,成片成片的,常常纏得船也走不動,打也打不光。」
蕭清影聞之大喜,於是立即請求獻王將野菱種子送到三郡,種在災情嚴重的河道中,若是能成活,野菱不但能收穫食物,更能分治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