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清清朧朧月 悠悠赧赧心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4953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30
沈佩原本要出街去城隍廟,卻不料在威揚府「耽擱」了些時辰,只是送印鑒,竟送了一個時辰不止。
下人挎著香燭等在中庭,又過了許久才見二夫人緩緩跨出書房,原本整潔的衣衫此刻已有些凌亂,那把長發也似乎被人放下來過,再重新束起,卻是匆忙地一綰,二夫人臉上一片緋紅,直紅到了脖子里。
「夫人!您可算出來了,先前奴才不敢進去打攪,沒想到您和二爺有這樣多話要說,您看,申時都過了。」
「你急著找我,可是有什麼事?」沈佩仍不放心,又把衣衫上上下下理了一遍,生怕被人瞧出「破綻」似的。也不知夫人與二爺都說了些什麼,怕是一個時辰都光顧著說話,連喝口水的時間也挪不出來,否則又怎麼會連嗓子都見了沙啞?
「奴才也不知是何事,方才宮裡來了人,要請夫人你進宮一趟,還說這是銀燭夫人的口諭,奴才問了緣由,可那宮人也是答不上來。」
忽聞銀燭夫人傳召,沈佩手上動作一停,失神了片刻,自他離宮已有半載,夫人從不曾忘記了他,還常常遣人送補品來問候,夫人突然間要召見他,連原因也不便對他人說,定是有要事要與他商量。
「我知道了,隨我回府上沐浴更衣,稍後再入宮見夫人。」
「夫人何須再回徐府?不如現在就進宮,否則路上一來一回,奴才只怕趕不及在宮門下鑰前回府。」
「銀燭夫人地位尊貴,我這身便服怎麼能去見他?」沈佩執意要先回徐府,雖說是為了敬重銀燭夫人,實則卻因為方才書房內的一番雲雨,不得已才沐浴,沈佩快步離開威揚府,匆匆回了徐府,恨不得立刻洗去身上這股子「被熱烈擁抱」過後的氣息。
沈佩回府更衣,待穿戴整齊之後駕車進宮,這宮苑原本是他最熟悉的地方,自然無需宮人領路,只是偶然聽旁人提起,沈佩才知曉了銀燭夫人近來染病的事。他因著擔心夫人的病情,於是也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沈司殿總算到了,夫人已在殿內等候多時,快些進去吧。」朱鳥殿的宮侍仍然稱呼沈佩為司殿,彷彿他從不曾離宮配婚。沈佩點頭,立即趕往內殿。
「夫人萬安,沈佩來遲了,請夫人責罰。」
還未走近,便先聽見一陣咳嗽聲從內殿里傳出,沈佩揪了心,更悔恨自己沒有及時來問候夫人。銀燭夫人正坐在小幾前,忽然聽到這道熟悉的聲音,他皺著的眉也頓時鬆開,抬頭將手伸向沈佩,將他拉到身邊。
「看看我的佩兒,許久不見,竟也珠圓玉潤了。」銀燭夫人故意拿他打趣,笑道,「本宮該欣慰徐少將軍對你疼愛有加,還是可憐你從前一直在本宮身邊服侍,終日奔波,連胖起來的機會也沒有?」
「此生能服侍夫人,是沈佩三世修來的緣分與福氣,怎會可憐。夫人,都怪佩兒不好,佩兒在宮外過舒心日子,卻不知夫人身染風寒,夫人近來還好麼?殿里少了佩兒,可曾讓夫人憂心了?」
「傻孩子,本宮年紀大了,自然是免不了多病多痛,人老了就要認輸,這怎麼會是你的錯?」
「少將軍他公務繁忙,有那顧不上的事,須得佩兒操持,所以才沒能及時趕到,可佩兒心裡一直沒有忘記夫人的恩德。」
沈佩挽起衣袖為銀燭夫人倒了一盞熱茶,才放下茶壺的手,忽然被後者捉了過去,銀燭夫人將他廣袖往上一卷,瞬間露出那段手臂上鮮艷的海棠花印,雪白的肌膚上,紫紅的吻痕甚是顯眼。
「夫人......」沈佩驚慌失措,臉上噌地一紅,想收回手,又被銀燭夫人笑了一番。
「果真是『事務繁忙』,倒是本宮打攪了你們。」銀燭夫人笑罷,又道,「佩兒不必害羞,這是好事,若是徐少將軍對你有絲毫怠慢,就算他說盡了好話來求本宮,本宮也要把你收回來。只不過如今看來,本宮大可不必操這份心了。」
「佩兒,上將軍近來可好?本宮聽說,上將軍為了陛下在南陲中箭一事,時常覺得羞愧不已,正有辭官之意,可陛下惜才,極力挽留不說,還有意讓上將軍頂上楚將軍的官職,是嗎?」
「夫人所言之事,與沈佩在府上聽說的也相差無幾,實不相瞞,徐家明面上是美滿如意,可私下卻暗鬥不休,上將軍不得不立下規矩,三個兒子成婚之後便分家,因此沈佩對上將軍也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每逢心煩意亂時便會去別苑找楚將軍下棋。」
「他們是多年的棋友了,又是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兄弟,上將軍有此舉也不奇怪。本宮今日召你來,原本想問你一件事,消兒他遠走北疆,聽雲無意間說起上將軍,只道消兒似乎與他生了什麼嫌隙,可惜本宮向來不問朝堂之事,一時也猜不出來為什麼,又想起你在徐家也
有半年了,興許對此事也略知一二。」
「夫人的意思,是想讓沈佩去打探內情?」
「本宮若想知道內情,親自去問消兒便可,難就難在消兒遠在雁門關,與燕梁隔了萬水千山,就算寄信過去也有諸多不便,他既然不說,自有他的苦衷。佩兒,本宮不想打攪你在宮外的日子,因而也不打算命你去做什麼。你亦不必刻意去打探,仔細徐家上下將你當賊那
般防著,這又是何必?」銀燭夫人頓了一頓,嘆道,「所幸,你還有一位疼愛你的夫君,本宮也聽陛下讚賞過徐少將軍是英雄少年,假以時日他必得重用,你身為將軍夫人,可要好好替他把關才是。」
「楚將軍辭官之後,陛下一直悵然若失,大將軍一位也空置了許久,徐少將軍暫代兩府要職,不出幾年,這朝中就將會是徐家的天下了。」
沈佩漸漸品出銀燭夫人話中的深意,他心一驚,立即恭恭敬敬跪在了夫人面前,又將忠心表了一番。
「夫人,沈佩與少將軍朝夕相處,相識之初我與他之間還有過誤會,可這半年來沈佩看得清楚,少將軍不像是個有野心的人。」
「佩兒,本宮怎麼會懷疑徐少將軍?他為了能與你結成夫妻,不惜將陌刀騎大方送出手,此番情意,本宮絕不懷疑,但也只有徐少將軍一人光明磊落,其餘人的心思還得防備。」
「夫人是說......」
「你明白本宮的心意就夠了,千萬記住,空閑時多和徐少將軍親近親近,你在宮中養成嚴厲的性子,怕是在夫君面前也溫柔不起來,仔細叫少將軍以為你這是故意冷落他呢。好了,天色不早了,宮門就快下鑰,佩兒回府去吧,免得徐少將軍尋上門來問本宮討人,以為本
宮扣著他的嬌妻不放呢。」
「夫人身子還未大好,沈佩想留在宮中寬住幾日,服侍夫人起居。」
「本宮無礙,再用幾副藥就全好了,回吧。」銀燭夫人命人取來一隻巴掌大的禮盒,塞到了沈佩手中,笑說那是送他的小玩意,銀燭夫人對沈佩的好,令旁人羨慕不已。試問這宮中的芸芸侍奴,有幾人能像沈佩這樣好命?
沈佩捧著禮盒離宮,打開一瞧,竟是一顆圓潤碩大、價值連城的東珠,悄悄將盒子蓋上,沈佩臉上沒有一絲歡欣。
銀燭夫人召他入宮,三句不離他與徐栩相處的時日,這在外人看來只不過是閑話家常,卻只有他,聽出了銀燭夫人要他留心防範徐家的意思,然而最令他掛心的,還是那個已經去了北疆的姬消。雁門關距離燕梁何止千里?這份相思實在令人痛苦。
殊不知,那人去了北疆,便像是一尾魚游入了汪洋,儘是逍遙自在。
姬消命楊將軍給守軍休了幾日假,跟著一道營的奴隸一同去漠原狩獵,要過冬的野獸皮毛厚實,肉也較幾個月前更加肥美,姬消自然也不閑著,騎著他的夜照玉獅子去湊了個熱鬧。
要說中秋這日,倒的確熱鬧,這邊城荒漠上的百姓也過中秋,只是稱呼與京城略有不同。並州下了雪,天氣寒冷了不少,漠原上的枯草已被白茫茫的雪地覆蓋,一眼望不到盡頭,像是與那天邊的白雲連成了一片。
這日天氣正好,姬消牽了玉獅子來,又邀了軒轅昭同騎,玉獅子本就是戰馬,最喜歡賓士在空曠的平原之上,皇宮裡的日子委屈了它多時,這下總算得了自由,玉獅子撒開蹄子狂奔出去,踏得雪花飛濺,竟如道道白浪。
軒轅昭坐在姬消身前,也綻開笑顏,任由朔風撲面,刮過他白皙的臉頰,姬消聽見他的笑聲一串串落在茫茫的雪原上,不由得嘴角一彎,也跟著他一起笑起來。
等過足了御馬的癮,姬消又帶軒轅昭去了狩獵場,並州城外的狩獵場沒有界限,這整片的林子都屬瑤國所有,軒轅昭遠遠地看見一群移動的黑點在林子里流動,走近了才發覺是一道營里的奴隸兵。
軒轅昭收起笑,似乎有些不悅,一看,果然是伊勒德在前方帶頭,率領著奴隸們在雪林中搜尋獵物。
「真有意思,伊勒德排開的陣型,像群狼打獵,先攻破一點,再群攻壓制。」
「不愧是獸人,做什麼都如此野蠻。」
「非也,依本宮看,這陣型排得不錯,伊勒德確有幾分才幹,也不全是沒有頭腦。」姬消只顧著誇讚伊勒德,卻沒有察覺軒轅昭咬了嘴唇,滿心恨伊勒德對他做出的野蠻之舉,他低頭取出箭囊,奪了弓箭來,一把將羽箭架起,嗖地射出。
那羽箭從軒轅昭弓上飛出,劃開一道痕跡,落地時,鏟起片片白雪,射中了一隻灰毛野兔。
野兔不算上好的獵物,只是軒轅昭這一箭,意在驚擾伊勒德盯了許久的雪原鹿,野鹿嗅到危險,拔腿逃跑,伊勒德落得兩手空空,回頭,卻見是軒轅昭故意放的箭。
「你這樣戲弄伊勒德,仔細他誤會你對他有意思,哪有人總是這麼窮追猛打的。」
「君上不為軒轅出氣也就罷了,竟然還拿軒轅開玩笑。」
「......你真不喜歡他?」姬消腦袋裡咯噔一下,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我瞎了眼也不會看上他!」
伊勒德站在原地,久久盯著軒轅昭,只見他和姬消咬著耳朵,兩人同乘一匹漂亮至極的白馬,一前一後地坐著,看似十分親密,他心中雖有醋意,卻並不敢發。
「幸好......」
「什麼幸好?」
「啊?」姬消怔住,明明是自己才說過的話,這會兒卻想不起來為什麼了,只能生硬扯了一句,「本宮是說,幸好你今日還有收穫,好歹打了只野兔。」
夜裡,將士們狩獵歸來,收穫頗豐,營地里處處架著柴火,支著銅鍋,鍋里是剛宰殺的新鮮野味,香氣飄了幾丈遠,直叫人咽口水。
楊將軍送來一隻上好的鹿腿和一對熊掌,要請姬消嘗嘗鮮,那鹿肉未曾切開,整塊下鍋,又整塊擺進盤子,享用美味時須得用剔骨刀貼著骨頭割下熟肉,再蘸著特製的醬料,和剛烤好的酥香燒餅一起吃。
姬消一高興,便下意識喚了聲軒轅,哪知這偌大的軍營,卻沒有人回應他。
「軒轅呢?這小子又跑什麼地方躲起來了?」姬消說著就跨開步子去找人,好容易過一回中秋,既然不能和家人團聚,自然是要開開心心過的,怎麼能少了那小子?
只可惜姬消找了一圈,始終不見軒轅昭的影子,他打著燈籠,腳下兜的圈子也越來越大,萬想不到軒轅昭竟藏在西邊崖地上,可叫他好找。
姬消朝那個小小的人影走了過去,正要訓他幾句時,卻隱約發覺有些不對,軒轅昭離群獨處,一個人坐在崖地上發愣,說是發愣,可背影似乎有些落寞。他壓下了喉嚨里的話,又低頭吹熄了燈籠,火光消弱之後,一隅清輝頓時落滿了崖地,是天邊的一輪明月普照了萬物
。姬消悄悄走到他身後,這平日里警覺的小子,如今想事想得入了神,連他的腳步聲也沒察覺。
「你可好了,一個人來崖地賞月,也不叫上本宮。」
軒轅昭吃了一驚,趕緊偏過臉,慌張地藏起了心緒。
「營中還不夠熱鬧麼?軒轅以為君上會忙著喝酒,沒有興趣欣賞月光。」
「本宮年年在宮裡過中秋,宴席上是數不清的靚麗美人,對著這些大老粗喝酒有什麼意思?」姬消抬頭看向雲間的月,忍不住嘆了一聲,「這月真圓。」
一年一圓的月,多麼珍貴,可人間又能有幾多美滿之事?軒轅昭垂下眼簾,又走了神。
「軒轅......?」姬消扭頭想和軒轅昭談天,卻無意間見他眼中蘊了一汪淚水,他皺下眉,湊過去轉過了軒轅昭的下巴,「你怎麼了?如此美景,你該高興才是。」
「我就是不愛過中秋!別人要高興,我就得陪笑嗎?」軒轅昭一把揮開他的手,淚珠子啪嗒一下滑落,每每到了家家團聚的日子,軒轅昭便難堪又拘謹,這歡聲笑語里從來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本宮還不是一個人過?大不了,你和本宮湊一對,咱們一起過節。」姬消說完便有些後悔,這話怎樣聽都有些奇怪,可他急著哄軒轅昭,便就管不上這許多了。
「軒轅早已經沒有家人了,我最討厭的也是這中秋,從來只有我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年年如此。」軒轅昭吸了吸鼻子,緩緩將自己的秘密吐露出來,「我原還有一個親哥哥,可自小便離散了,至今生死不明......我恨老天,不肯給我一個圓滿的佳節,哪怕只是告訴我,
我那哥哥究竟還在不在人世也好。」
姬消聞言想起軒轅昭昏迷當日,曾在夢中呼喚哥哥,原來他果真還有個親哥哥。
「你在世上沒有親人,若還信得過本宮,倒不如就認本宮作大哥,日後......我照顧你。」
軒轅昭抱著雙腿,吃驚地看向姬消,還以為他在說混話。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本宮絕不會失信於你,這不是胡話。」
軒轅昭抿了抿唇,又把目光移開,一顆心咚咚地亂跳,怎樣也止不住,若放在從前,他或許還能認真考慮一番,可如今他心裡藏了一股難掩的情愫,真認了他作義兄,豈非更難堪了?
「不好,」軒轅昭搖頭拒絕,「君上貴為太子,軒轅哪裡高攀得起?」
「哎你......」
話未說完,軒轅昭已起身離開,索性也把耳朵給堵上,拒不肯接受他的好意,隱約的,姬消似乎聽見那個走在前頭的人兒,罵了他一句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