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夕陽無限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3278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37
宮裡新添了兩位皇子,這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給皇子起名自然也是頭等大事,先要有內廷選出一個黃道吉日來,請示列祖列宗,和天上諸神,再擬一份名單,送到未央宮讓皇帝挑選。
可姬消實在太疼愛他的兩個孩子,於是只准內廷擇一個吉日出來,起名這一大事則由他親自來,好一番千挑萬選之後,姬消選定了一個「鄴」字,大皇子是蕭皇後的嫡出長子,可謂萬眾矚目,姬消為他的長子起名「鄴騫」,正是寄望他能像漠原的鷹一樣展翅高飛。
次子起名「鄴靈」,名義上是庶出的孩子,然而姬消並不在意,他也不是嫡出的皇子,又怎會不知庶出的苦?何況他已答允了軒轅昭,要對他的孩子百般的好。
少府呈獻了一對玉墜,雕的是一雙小龍,一黑一白,白的是純凈細膩的羊脂玉,黑的是珍稀罕見的墨玉,據說宮裡的玉匠尋遍天下名山才找到這兩塊完美無瑕的玉料,特意帶回皇宮精心雕刻成器,用來慶賀皇子誕生。
姬消十分滿意,便賞賜了少府眾人,接著把那隻最貴重的墨玉墜子戴在了次子鄴靈的項上,此舉令眾人不解。
「陛下,這墨玉極珍貴,大皇子系皇後嫡出,又是長子,此玉應當賜給大皇子呀。」
這話姬消並不陌生,想當年冊封華昭君時,前臣就這樣提議過多次,什麼尊卑有別,長幼有序,只要是華昭君的,必定樣樣完滿,然而分到他手裡時,便成了次等。從來無人覺得不妥,只有他從心底怨責父皇的偏心。
「在這宮裡,的確只能有一位皇後,但在寡人心裡,皇後是有兩個的。寡人若高興,現在就能立鄴靈為太子,寡人對皇後和華陽夫人尚且不分高低貴賤,怎麼到了鄴騫和鄴靈這裡就非要分嫡庶不可了?」
「這……」
「你們都記住,日後在皇子面前,不得提嫡出庶出,寡人給鄴靈的墨玉什麼也不能證明,他們到世上來,是作為我的孩兒,而不是為了爭奪什麼儲君之位。」姬消把剩下的羊脂玉龍留給了長子鄴騫,又下了一令,「皇後和夫人分離了十五年,相隔數重山,從南到北上千里的路途,好不容易才兄弟相認。如今鄴騫和鄴靈也是兄弟,手足之情彌足珍貴,倘若他們兩個以後生了嫌隙,不論誰對誰錯,寡人都一起重罰。」
「陛下,使不得呀......兩位皇子是金玉之身,重罰不得呀!」
「說的是啊,」姬消揚起一笑,轉身對著一眾宮侍道,「寡人將來舍不捨得重懲自己的孩兒,這可說不好,不過......奴僕若以妖言惑主,挑起口角爭端,或有暗中競爭的,寡人可不會給你們留情面。」
姬消話音未落,便有宮侍入殿傳話,聽那腳步聲里有掩飾不住的慌張,也令姬消眉心一皺,擔心是桐芳台出了什麼亂子。
「陛下,今日接到官驛來信,信上說,齊王殿下帶著一隊人馬朝京城來了。雖然帶的人不多,卻都是齊王身邊的親衛,也不曉得齊王沒有陛下的傳召之令,究竟如何能通行無阻,此事非同小可,請陛下儘快定奪。」
的確是件大事,但卻令人始料未及,姬孝舒當初能以一己之力搬來十萬精兵,連他這個天子也未必能辦到,如今他無召上京,一路通行無阻又有什麼奇怪?只是不知這次他又有什麼理由。
「三弟向來有這個本事,既然來了,我就看看他手裡又得了什麼寶貝,總不能......再送寡人一個十萬大軍。」
齊王姬孝舒並無天子傳召而上京,一來有違祖宗規矩,二來是對天子不敬,皇室宗親就國之後,往往再也回不到燕宮,唯有姬孝舒破了這個例外。
姬消對這個三弟的信任,連他朝中的心腹大臣也望塵莫及,以至於他能容忍姬孝舒的冒犯,沒有在燕梁之外就將他扣押問罪,況且在他心目中,姬孝舒行事秉節持重,非常人能及。
燕梁的城門終於還是為姬孝舒打開,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孝舒並不敢鬆懈,二哥對他顧念兄弟之情,也僅是對他一人,可這次......他帶到燕梁的,是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兒。
齊王的車馬抵至皇城時,天色將晚,也許是這裡剛下過一場豪雨,天邊沒有一絲雲霞,只像一丈蔽日的錦緞,遮住了本該血紅的殘陽。
城門慢慢打開,姬孝舒見那城中已經悉數恢復了原貌,秦王之亂留下的痕跡亦消失不見。
「王上,不如先在城裡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去覲見陛下。」
「不必了,陛下正等著我去見他,你們留在城外,本王一個人進宮就夠了。」
姬孝舒從親衛處抱出那個正在酣睡的嬰兒,獨自進宮面聖,小謝曾勸阻他不要在這時分上京,沒的掃了陛下的興。儘管如此,姬孝舒仍要親自試一試,帶上那柄先帝賜給他的奔霄劍。
姬孝舒到未央宮求見陛下,進了大殿,才見到姬消背手站在御桌前,身上是還未換下的朝服。姬孝舒懷裡還抱著孩子,行禮多有不便,倒是姬消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先一步說了聲免禮。
「你我兄弟之間,從前不在意規矩,如今也不需要規矩。」
「二哥不怪罪孝舒無召進京,孝舒只怕......再這樣放肆下去,兄弟情分也要被消磨殆盡了。」
「我們自小一處長大,又都是庶出皇子,我最知曉你的為人,正如你也總是摸得准我的脾性。孝舒絕不會莽撞行事。」姬消轉過身來,卻見姬孝舒懷中抱著個嬰兒,他一驚,想問他為何帶著恆楨來燕梁,可猛然間又覺得那個嬰兒與孝舒並不相似。
「那孝舒恐怕要辜負二哥的期望了。」姬孝舒低頭看了眼仍舊安睡的嬰兒,「這孩子僅比燕宮的兩位皇子早出生了半個月,他是秦王唯一的骨血。」
「你如何不喚他大哥。」姬消對這孩子的身份有所察覺,但卻萬沒有料到姬孝舒竟然會真的把秦王的孩子送到他面前,這無異於把他親自送到仇人手裡。
「二哥從前說孝舒是牆頭草,我只勸架,卻不勸你們真的和好。」
「你還記得。」姬消頓了頓,忽然間回想起多年前父皇在南陲時同他說過的話,他沉吟一聲,緩緩道,「父皇也說你是閑雲野鶴,不願讓自己降至世人的喜怒哀樂中去。」
「我倒寧願我不用理會,只可惜......這是一條有血有肉的性命,孝舒不能置之不理。」
「孝舒以為,我會對這個孩子趕盡殺絕嗎?」
「臣弟不敢。」
「你如何不敢!」姬消突然拔高的聲音里透著些許慍怒,殿內回蕩著的餘音也令人心驚,姬消的目光在孝舒身上凌厲地掃過,嬰孩也被驚醒,不住啼哭。
「你早知道我容不下秦王的作為,也擔心我遷怒他的子孫,否則你也不會糊塗到燕宮剛剛添了兩位新皇子,就馬不停蹄趕至京城。孝舒,你打小就會賭,贏的也總是你,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將來總會有賭輸的一天麼!」
「事到如今,孝舒只盼有個了結,二哥,陛下……稚子無辜,孝舒這麼做,是不想有人含冤而死。」
「哦?你倒是說說看,誰是冤死了的。」
「當年蘇皇後賜給秦王的一對雙生子,即是這孩子的生身之父,雙兒誕下王子不久便屈死在勇州,興許這孩子還來不及張開眼看看自己的亞父。」
姬消聽到這裡,一直緊鎖著的眉才漸漸鬆開,他踱步走到孝舒身前,低頭看了眼被他仔細抱在懷中的嬰兒。
大雙兒久歷風塵,為了生下這個孩子最後被追兵亂箭射死,季高也為了護全他,一路苦征惡戰,落得個自刎宮門的下場。
這孩子的襁褓沾有無數人的鮮血和眼淚,全然不似鄴騫,鄴靈這般舉國同慶的盛舉。
「真是小,像我的兩個孩兒剛出世時一樣小。」姬消說著,抬手揩了揩孩子嫩紅小臉上的淚珠,孝舒面露驚愕,但見姬消眼中多了幾分慈愛,他才消了愁緒,終於安心。
「孝舒說得對,不論他的父王是不是反賊,孩子始終無辜,我也應當撫養他長大,莫叫那雙生子在九泉之下魂魄不安。」
孝舒聞言解下收在腰間的佩劍,那劍是平生頭一回出鞘,寒光剎那間從他手背掠過。
「二哥,這是父皇親賜與我的奔霄,此劍乃是天下利物,劍分兩面,一面生一面死,當初秦王亂政,孝舒沒有拔劍,後來二哥要與他清算,孝舒也沒有拔劍。現如今,這把劍終於有用武之地,孝舒決意只留下此劍生的一面,就當做個見證,好讓父皇知道,他當初沒有立錯太子。」
「呵,說了半天,孝舒在試探為兄?」
「若真要試探,孝舒未必敢獨自進宮,全因我知道二哥重情義。」
「既然如此,你就留下來陪哥哥喝杯酒罷,你我也有一年不曾見面了。」
「二哥的盛情,孝舒恐怕享不到了,」姬孝舒如釋重負,輕笑道,「小謝還在等我回去,我答應了要陪他去看煙花。」
「孝舒也淪為妻奴了……」
「二哥宮中有兩位夫人,豈不是奴中奴。」
「你!」
一句「放肆」還未出口,只見姬孝舒已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看著像是討饒,卻又不盡然,姬消看著他伏在地上,許久沒有起身,玩笑話也只是點到即止,這是孝舒第一次向他行大禮。
這一拜,恐成訣別。
是啊,拿劍試探了天子,賭上了二十年的兄弟情,卻為一個孩子,只為了秦王的孩子,如何不傷懷……
勸君更盡一杯酒,不遣柳條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