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秦國遺孤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4724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37
「唔......走開......走開!......」
早春寒冷的夜晚如死水般沉寂。
三皇子寢殿里的炭爐子尚暖,守夜的婢女歪著腦袋沉睡,四處都瀰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那是太醫院為體弱多病的鄴淳特意調配的安神香,只可惜收效甚微。
素紗簾後,鄴淳蜷縮在偌大的床榻上,幹瘦的身體不住地顫抖,夢魘一口將他吞沒,揮之不去,他不斷掙扎呼救,在夢中搖晃著腦袋,鬧得額頭和身子都沁出了冷汗。
在他幽閉而狹小的夢境里,不知何時立著一座森冷的城池,在鄴淳的背後,又有無數雙手急切地推搡著他,將他往那城池裡推去,宛如當初那雙溫柔而決絕的手,親自將他推給季高,推出勇州,推離血海地獄。
鄴淳痛苦得渾身戰慄,他不想跨進那座城池,因為害怕城內埋伏著數不清的弓箭手,害怕看到城牆上懸掛著的殘缺屍體,更害怕親眼目睹逆臣們凌辱那具可憐的屍體。他的心好痛,痛到像是要碎裂。
終於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裡,有一雙白色的蝴蝶朝他飛來,圍繞在他身邊,輕輕地扇動著翅膀,鄴淳看著這雙白蝶,竟不自覺落了兩行熱淚。
白蝶遲遲不肯離去,鄴淳看著它們,像是與它心意相通一般,他彷彿覺得這雙蝴蝶也在流淚,他將手慢慢伸向白蝶,蝴蝶卻始終沒有落在他的指尖,似乎在對鄴淳示意,這隻是短暫的相見,不宜久留,恐生了哀思,不願離去。
「你為什麼寧可犧牲性命,也要把我託付給季高?」鄴淳問那白蝶。
「我想要你活著,去看世間無數的奼紫嫣紅。」
「可是我自幼多病,也許根本活不到成年。」
「你是菩薩賜給我的孩子,菩薩自會保佑你平安長大......」
「我父王......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你為什麼要一生景仰他,追隨他?」
「你的皇祖父曾讚美他,自出生起就超群出眾,如同宮裡的仙樹,正直不阿,品性高潔,還說他是天神留給姬氏的恩賜,一看見他就覺得十分欣慰。我一生痴慕你父王,至死不悔,是因為他敬我,憐我,就好似呵護一朵鮮花,而不是對待一件玩物。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也是我的丈夫。」
「我知道這隻是個夢,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再多聽聽你的聲音,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白蝶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流淚,原本扇動著的翅膀忽然一點一點化為灰燼,鄴淳再次心碎,白蝶雖未答覆,可他卻異常清醒明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夢見他。
鄴淳從夢中驚醒,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剛從水裡撈起來,沉如灌鉛,他吃力地抬起手,撫上臉頰,那冰涼的觸感早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冷汗。
「咳咳......」鄴淳撥開被子,勉力下榻走到殿中,姬消在三位皇子出世時,曾命人為他們營造佩劍,三皇子鄴淳身子虛弱不宜習武,因此他的佩劍只是被當做一件擺設,收藏在刀架上。
鄴淳拖著孱弱而緩慢的步子來到刀架前,默默將屬於他的佩劍取了下來,他見過哥哥們的寶劍,都要比他手中這柄長一些,沉一些,為了襯手,他的劍被刻意鍛造成纖細輕巧的模樣,取名雀舌。
鄴淳將雀舌拔出劍鞘,劍的刃面泛著點點寒光,也倒映出鄴淳凝著汗珠的臉,他看著刃上自己被扭曲得有些怪異的樣子,似乎變得很陌生。他隱約意識到夢裡的那座黑城,就禁錮著自己的心魔,這夜,是他親手打開了囚籠,放出了惡獸。
他仍清晰記得白蝶在自己的夢境里流淚,夢醒之後,鄴淳卻感到十分平靜,他想了很久,想知道自己為什麼對身世絲毫不感到仇恨,然而他卻意外讀懂了楚南風總是藏在眼中的複雜情緒。他才是真正懷著恨意的人。
假若那個夢沒有醒,鄴淳很想告訴白蝶,他一點也不想復仇,不想為了秦王姬錦——他的親生父親復仇,他甚至從沒有見過那個男人,至多至多,他只知道雙兒深愛父親。鄴淳的心碎,是因為知道了雙兒的慘死,知道了他被作踐了半生的屈辱。
秦王與姬消的仇,源於政見不合,凌駕在兄弟至親之上,彼此水火不容,鄴淳對這樣的爭奪毫無興趣。畢竟,他被姬孝舒送到這裡,自那時起就被認定是個福薄的孩子,大約活不到成年,在別人奮力爭權奪勢的時候,他希求的,只不過是活著。
幽靜的寢殿里,鄴淳揮舞起手裡的佩劍,許久不練習的劍法已有些生疏,又出了一身熱汗,卻覺得酣暢淋漓。
這日過後,三皇子重拾舊劍,他不聽太醫勸阻,仍然堅持每日練劍,起初身體的確超出負荷,可時日漸久,半年過去了,鄴淳不但沒有生病,反而強健了不少。
到了次年春天,宮裡節慶,鄴淳已經不用再像當初那樣,只能坐在承明殿里讀書,他的個頭,儼然已和哥哥們一樣高。姬消突然提議,趁著大雪還沒有封山,帶孩子們出宮圍獵,原本這樣熱鬧的事,三皇子是湊不上的,因而姬消從來不帶孩子們出宮,此次圍獵,也有為鄴淳慶賀的意思,他終於不必再羨慕哥哥們的自由。
鄴淳已經能習慣騎馬,只是大人們仍然不敢掉以輕心,在他出行時挑了幾名太醫隨從。
「這BMW名叫夜照玉獅子,跟隨父皇征戰多年,你們誰能把天上的大雁射下來,父皇就把玉獅子送給他。」姬消跨坐在馬背上,似乎感慨,又似乎欣慰地撫著玉獅子華麗濃密的鬃毛,接著看向他那三個躍躍欲試的孩子,最後指著鄴靈,眯起雙眼笑道,「你小子,不準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耍滑頭,你跟你亞父,一大一小,都是滿肚子壞水的。」
被點名的那個,立馬吐了吐舌頭,稚氣又調皮,幾日前他才在宮裡捅了婁子,有個嶺南小官上奏,想把當地一種叫芒果的特產水果進貢到宮中,姬消覺著山高路遠,要運送那麼多水果太過浪費奢侈,便沒有點頭,誰知不小心被鄴靈這貪嘴的小貓見了,竟偷了他的玉璽,在那奏摺上蓋了大大一個章。
直到宮人把香芒端到姬消面前,他才知道鄴靈那小子又搗蛋了,他本想罰鄴靈一頓,但萬萬沒有料到,軒轅昭也喜歡吃香芒,以為是姬消知道他的喜好,特意准許進貢的,還為此感動了好久。一個小小的芒果既然哄高興了他的愛妃,偷玉璽的事似乎也沒什麼可惡的了,姬消才消了氣,不再追究搗蛋鬼。
天清氣朗,的確是個圍獵的好天氣,只是日光刺眼,要射中天上的大雁談何容易?鄴靈第一個衝出去,朝天放了幾箭,卻都無一例外地偏離,鄴騫與這個急躁的弟弟不同,只是射了一箭就收了弓。
「騫兒,你為何放棄?」
「父皇,兒子想要射中大雁,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心血,如果這樣仍然不能達成目的,就應該停止追逐,靈弟的箭囊就快空了,可他還是沒有得到大雁,倘若他手裡握著的不是箭而是兵符,為達目的不斷投入兵力,窮追不捨草木皆兵,焉知不是一場禍事?」
「小小年紀就有這麼多大道理,都是太傅教你的?」姬消笑著摸了摸鄴騫的腦袋。
「太傅不教這個,是兒子讀書有感,胡亂說的罷了。」
「騫兒,你年紀雖小,可你的胸襟寬廣如海,父皇在你身上看到了君子的仁德之心,身為人君,要心繫天下,瑤國有你這樣的皇子,是一件幸事。」
鄴騫得了父皇的誇讚,不禁臉上一紅,也笑開來,不遠處忽然傳來的鄴靈的歡呼,姬消抬頭看去,只見三皇子鄴淳正將弓箭拉成滿月,他的姿勢和神情是那樣沉著且冷靜,身上再也找不見從前病弱的影子。
嗖的一聲,利箭穿雲,竟射中了大雁!畢竟只是孩子,鄴淳的箭射中了大雁的腿,那雁只是墜低了幾丈,哀鳴一聲,更加賣力朝深山飛去。
姬消翻身上馬,玉獅子撒開四蹄飛奔上前,他取下備在馬背上的一張大弓,極快地朝受傷的大雁補了一箭,這一箭射穿了雁身,大雁才從雲端墜下來。
鄴靈嘰嘰喳喳,拍手叫好,說以後都不要夫子教,要父皇親自教他騎射,姬消不睬這小鬼,把自己的愛馬牽到鄴淳面前,接著抓起他的小手,按在了玉獅子的鼻子上。
「鄴淳,父皇金口玉言,不會反悔,從今日起 ,你就是玉獅子的主人了。來,跟它打個招呼。」玉獅子通人性,看見鄴淳這小個子,它便慢慢壓下了脖子,任這孩子撫摸它的鬃毛。
「夜照玉獅子,好漂亮......」
「玉獅子跟著父皇擊退過鍛奴,它不是一匹馬,在父皇眼中,玉獅子是一位英勇無畏的將軍。」
鄴淳點點頭,見這玉獅子雄壯威武,雪白的身子上還有幾處經年的刀傷,彷彿見證著當年殘酷的血戰,果真像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
「父皇你偏心!三弟得了玉獅子,我和大哥什麼都沒有!」
「你討打,」姬消一把捏住兒子軟軟的臉頰,威脅道,「上回的事還沒罰你呢。」
「唔唔......」
姬消打發了鄴靈便回到營帳,見蕭清影抱著雙臂站在帳前,含笑默默看著他走過來,姬消走到他身邊,與蕭清影並肩站著。
「淳兒......」蕭清影知道姬消送出了玉獅子,絕不會有人想到,竟是最不起眼的鄴淳贏得了獎勵,姬消見他欲言又止,便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鄴淳鍾靈毓秀,才華橫溢,如今已經不輸給哥哥們了,一年前,我聽說他又開始習武了,若沒有我的准許,恐怕不會有人敢放任他這樣做。清清,這個孩子的堅韌和毅力,遠遠超出了我的設想,簡直......與姬錦如出一轍。」
「!......」蕭清影驚訝地抬頭,看到姬消仍然笑著說出這一切,正是他心中所想,方才他見鄴淳射雁,蕭清影彷彿在鄴淳身上看見了姬錦的影子。
「你打算如何做?」
「這不是很好嗎?」姬消笑道,「如果我只是將他當做籌碼養在宮中,那麼當年我就不會答應孝舒的請求,況且......我姬消從不做這等姦邪勾當。清清,你認為鄴淳沒有資格嗎?」
「淳兒殺伐果斷,他的忍耐與冷靜不是一日可以磨練出來的,倘若能悉心教導,憑他的資質,足可勝任國君。」
「我也這樣想。」姬消一面說,一面忽然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在蕭清影肩上,「外面風大,下次不要穿這麼單薄站在風口裡,昭兒呢?他不陪著你?」
「你還不知道他?最閑不住的,一來就說打獵無趣,從前在關外也總是跟著你去秋冬獵鹿,這不,跟著阿丑放風吹去了。」
「那不管他了。」姬消又牽來一匹馬,接著把蕭清影抱上了馬背,緊緊扣著他的腰,把下巴擱在蕭清影肩上,笑道,「帶你去個好地方。」
「什麼好地方?你!哎......!」蕭清影還沒問完,便聽見一聲揚鞭響起,馬兒沖了出去,漸漸將圍場甩在了身後,看不見了。
蕭清影靠在姬消溫暖寬闊的懷抱里,任由秋風刮過面頰,只感到十分愜意,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風停了,蕭清影才睜開雙眼。哪知此刻映入他眼簾的,竟是一片開滿粉花的山谷,蕭清影大呼神奇,一時間不知該往哪裡看才好。
「這是什麼草?怎麼我周遊列國,卻從來沒有見過?」蕭清影坐在馬背上,姬消在前面牽馬,將他慢慢帶到粉花深處。
這片人跡罕至的山谷長滿了粉色的草,一簇簇團在一處,能長到人的肩膀那樣高,谷里偶然起風,便吹起粉草的花,一粒粒,一片片,如雲如霧。
「這叫亂子草,也叫粉黛,是十幾年前一個外國商人帶到宮裡的,我花了七八年時間,才讓它在這山谷里成活。」姬消笑眯眯地回頭看著蕭清影,「怎麼樣?可比宮裡的花草漂亮多了吧?」
「的確美不勝收,好像世外桃源。」
「沈佩來信了。」
蕭清影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愣住,過了一陣才想起來這個沈佩曾是銀燭夫人身邊的寵侍,在多年前許配給了徐栩作夫人。
蕭清影下了馬,從姬消手裡接過了信封,兩人坐在花海間讀信。原來,少將軍不但帶夫人周遊列國,還去了更遠更遠,甚至是蕭清影連想都不曾想到的地方,見識了不少奇特的事物。
「現在你終於可以放心了,」蕭清影讀完了信,微笑道,「沈司殿得此良人,過著無拘無束的日子,其實......我一直都很羨慕他們,當年我離開燕梁,想四處走走,可是不管走到哪裡,我始終不能釋懷。」
「只要你想,我就一定會陪你去。」
「就算要你不做皇帝,你也願意?」蕭清影笑問。
「我本來就不想做皇帝,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這是你說我的。」姬消擠了擠眼睛,這時候的他,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蕭清影初見他的樣子,玩世不恭,風流無賴。
「傻話!......」蕭清影被逗笑,接著慢慢靠上姬消的肩膀,彷彿嘆息似的,「我只要你在我身邊,我與你,還有昭兒,這一世不再分離,足矣。」
姬消扳過蕭清影的肩,溫柔地凝視著他,也許是這眼神太過專註多情,蕭清影被盯得雙頰發燙,想要把臉別開,卻被他勾起了下巴,奪去了雙唇。
「清清,相信我。」
「我一直都......嗯......」相信你。濕潤的唇再次粘住,蕭清影不知不覺已依偎進姬消的臂膀,兩手抓著他的衣襟,時松時緊,心跳快到有些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