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南風不渡西洲夢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2902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37
楚聽風回到燕梁,搖身一變便成了陛下親封的郡王,並賜城內府邸一座,家僕百人,食邑三千堪比皇子。姬消對待自己的孩兒都未必如此,儘管當初孤苦無依的少年如今已經長至成人,他的周身,仍然纏繞著眾人近乎溺愛的關切。
令人意外的是,楚聽風回絕了姬消的好意,推說自己在南疆習慣了戍兵居住的土屋,若是住進了豪宅,恐怕會徹夜難眠,他所求不多,只要一間可以遮風避雨的小屋,更不需要僕人服侍。
姬消允了他的請求,在城內為他安置了一間小屋,離宮門很近,方便他隨時進宮陪伴太妃。這並非是楚聽風一人的心願,同時也是姬消的心願,秦王之亂平息不過六年,太妃的頭髮已白了不少,若在十年前,太妃還是銀燭夫人時,常和當時還是楚冷君的姬消在花園比劍。
銀燭夫人招式變化莫測,集百家之長,楚冷君出劍嚴謹,少有破綻,兩人比劍的畫面,堪稱是宮內極靚的一道風景。晃眼間十幾年過去,太妃的宮殿內不再擺設他心愛的鐵劍,姬消再也沒有同他的亞父比過招,尤其前年太妃病倒,卧床數日不曾見好,後來請了宮外游醫來診治,才總算壓住了病根,卻也是治標不治本。
姬消原意是想在年後初夏時分接回楚聽風,但太妃的病時有反覆,他實在放心不下,便只好下了聖諭,將楚聽風接回了燕梁,令他回宮日日陪伴太妃。太妃心願得償,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連太醫也說這陣子不必再服藥。
歲末除夕,尋常人家祭祖過節,皇宮亦不例外,正月里宮中祭祀眾多,宮人們奔走忙碌,倒是很熱鬧。平民家的孩子也許正結伴在街頭巷尾放炮仗看社戲,唯獨宮中皇子體會不到這尋常之樂,就算是除夕也逃不過功課,依舊要在承明殿里念書寫字。
萬幸,他們的父皇格外寬仁,三位皇子清晨去承明殿見過太傅,再讀一個時辰的書,這便放課了,餘下的時間可任意嬉戲玩耍,這原本不合乎宮規,然而姬消卻覺得這條宮規不好,小小年紀光是悶頭讀書多沒意思,長大了要應付成人的事更沒意思,這一輩子都浸在沒意思的日子裡,未免太悲慘。
「騫哥,難得天氣這麼好,這地上的雪又厚實,不如我們打雪仗,難道不比騎馬射箭有意思?我若贏了,你把你宮裡的小書童給我,怎樣?」
一雙孩童站在承明殿外寬闊的空地上,略高些的著一身白衫,另一個穿紅袍,額頭綁著絳色的綢帶,兩手插在腰上,好不傲人。
「靈弟,你何時也學得像仲父那樣,一張口就設賭局了?」鄴騫一皺眉,正正經經的樣子頗有大人模樣,「書童我可以借給你,不過你要是讓他替你做功課,那我可不肯。」
「別提了,不知我亞父用了什麼邪法,就跟會讀心術似的,我一次都沒贏過他,現在連我的小馬駒都被『扣押』了!連著三天吃芹菜,我臉都快綠了!」鄴靈抱怨軒轅昭連勝他數回,吃芹菜的欠條已經積了一沓,鄴靈起初死活不肯吃一口的菜,到現在吃得多了,反而沒那麼討厭了。
太傅休沐三日,今日不用教習皇子,倒也樂得清閑,太傅臨出宮時,發覺皇三子鄴淳還留在殿內溫習,上前一看,三皇子正在臨摹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都說皇長子鄴騫刻苦用功,可論下苦功,皇三子未必不如鄴騫。
鄴淳體弱,自小喜靜,姬消免了他的射御二藝,只讓太傅教他念書寫字,鄴淳年紀雖小,卻能寫得一手好字,逐漸有名家風範,這幅蘭亭集序即使只是臨帖,亦不失為精品。
「三殿下,今日是除夕,難得清閑,何不回宮?」
「太傅,身為皇子,我已失二藝,若是剩餘四藝再不如兩位哥哥,只怕要丟盡父皇的臉面。」鄴淳送別太傅,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繼續練字。
殿外不時傳來笑聲,鄴騫與鄴靈正在外頭打雪仗,興緻漸濃時,更是脫去了身上的衣服,光著膀子在雪地里打滾,像兩隻不覺疲憊的小牛。孩子間的玩耍遊戲也正一刻不停地動搖著鄴淳的心,承明殿里除了值守的宮人,只剩下鄴淳一人,突然間,一團雪球砸破了紙窗,在殿內溫暖光潔的地上碎裂,鄴淳停下了手中的筆,怔怔地看著那雪團慢慢融化。
雪化了水,鄴淳終於按捺不住好奇,放開了書卷跑到窗邊,看那掛滿積雪的樹下,兩個孩子互相玩鬧,積雪潔白如玉,軟似膏腴,令人不覺心生嚮往,全然忘了它是雲間冰冷刺骨的化身。
鄴淳看得入迷,並未察覺身後有人靠近,一隻溫柔的手掌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鄴淳吃了一驚,仰頭一看,這個人他認識,亞父說他是功勛之後,父皇為他在甘泉宮設宴,宮裡每個人都很尊敬他。
「你很想和哥哥們一起打雪仗,是嗎?」
「我想,可是......太醫說我身子不好,前些年父皇還會容許我騎馬射箭,今年生了一場病,父皇便不容許我習武了。」
「今天是除夕,你不能出去玩雪,宮裡祭祀又多,連貼身服侍你的宮人也被調去做事,不如我留在這裡陪你,給你講故事聽,好麼?」
「好!聽風哥哥,你在南疆這麼久,一定見識了不少事,你快給淳兒說說吧!」
「呵,傻孩子,楚聽風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來人將鄴淳牽回座位,淺淺一笑,「我現在,叫楚南風。」
「南風哥哥,你好像很不喜歡別人提及你的過去。」
「因為人不能一輩子活在過去,自欺和欺人,應當是後者痛快些許。你聽說過秦王姬錦的故事嗎?」
「聽過,姬錦是逆臣,論罪當誅,宮裡是不能提起他的。」
「這話旁人說得,唯獨你說不得。」楚聽風眼中的笑意漸漸深邃,「這個故事遠遠沒有結束,秦王兵敗燕梁,世子月見不堪顛沛流亡,病死君山。上天給了姬錦最後一個機會,可他絕不會想到,雙兒有了他的骨肉,而這個孩子,最先被帶到了到齊國。逆賊之子,理應誅殺,姬孝舒不忍稚子為他的生父抵罪,便帶著孩子入京,託付給了一個隨時可能會殺了他的男人。」
「南風哥哥,這個孩子是誰?為什麼二叔要帶著他進京?」
「秦王下落不明,陛下一直在追查他的消息,若是他朝有一日,你父泉下有知,聽見你這番話,不知作何感想。」楚聽風說著,在桌上鋪開了宣紙,管素在紙上遊走,漸漸勾勒出一雙遊戲花間的美人。
「蘇後親自挑選了一對雙生子,將他們送給秦王姬錦,可惜大甄後落難勇州,在逃亡路上受萬箭穿心之苦而死,勇王將他的屍首施鞭刑後懸於城門。史書工筆未能記載雙兒隻字片語,若拋卻虛榮,哪怕在至親心中留下一片影子,也是好的,三殿下,南風從第一次看見你,就想親自把這個故事說給你聽。」
「為什麼?」
「因為雙兒至死都沒有回到故鄉,身首異處的遊魂,若沒有親人記掛,那輪迴的資格也便沒有了。你是大雙兒以命相搏生下的孩子,托生血海的秦國遺孤。」
「我亞父是良貴妃蔡飛玉!」
「他?」楚聽風嗤笑一聲,「一個無寵的妃子,怎麼會生下皇子?南風不敢欺騙三殿下,我瑤國子民,皆有印記長於手臂,火印為陽,花印為陰,未婚和君的花印會呈現淡粉色,婚後則轉為赤色。」
楚聽風捲起衣袖,將左臂露出,鄴淳睜圓了雙眼,見他左臂上的確有一塊淺粉色的海棠花印,與他亞父手臂上的一模一樣,如此說來,楚聽風所說的故事極有可能是真的。
「如果你所言虛假,被父皇知道了,他一定很不高興。」
「這個故事他總有一天要告訴你,只不過......我實在不忍心你被蒙在鼓裡,若讓他追查到秦王的行蹤,必定殺之而後快,永絕後患,到那時,他已經沒有必要再把這個故事告訴你了。」
「那你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告訴我。」
「因為南風想讓殿下明白,失去至親是怎樣的痛苦,時間或許真的可以沖淡仇恨,但斯人已逝,終有一天你和我都會埋骨黃土,如果連你也不能銘記他,那麼誰來銘記?殿下,你猜大雙兒被箭射穿胸膛時在想什麼?」
鄴淳怔了一怔,再看向楚聽風手裡的畫像,淚水便不自覺溢出眼角。若為我兒,雖死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