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御弟還宮(下)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4163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37
歲末,燕梁大雪初霽,起了幾天幹冷的北風,鄴淳不慎染了風寒病倒,從上夜燒到了清晨,高熱仍然不退。姬消聞訊趕去御陽殿探望,一路上走得急,連斗篷也沒披著。
這天兒灰白陰沉,不時落一陣小雪,姬消到了御陽殿,衣袖大大一揮,免了宮人們的跪迎,直衝入內殿去看望孩子。
掀開簾子一股熱氣便撲面而來,悶得人心慌,內殿里置著十幾個炭火盆,將那濃重的藥的苦澀熏到每一個角落,姬消緊鎖著雙眉,快步走到榻前,在鄴淳身邊坐下,大手伸進厚厚的被子里,牽住他的小手,又把手背貼在鄴淳的額頭,驚人的滾燙令他十分不悅。
「鄴淳先天不足,一直都叫太醫好好養著,往年都仔細小心,怎麼唯獨今年出了岔子!」
殿里的太醫們跪成了一排,誰也不敢再激怒陛下,小兒風寒發燒只是冬天常見的病症,然而陛下十分愛護三皇子,為了照顧他的身體,甚至把未央宮裡年資最長,只為太妃、陛下診治的太醫送到了御陽殿。
三皇子鄴淳原是秦王的骨肉,為甄後於流落勇州所生,甄後孕中驚悸生活艱難,因此鄴淳的身子比起同歲的孩子總是要脆弱得多。
蔡飛玉見姬消問罪太醫,不由得也捏緊了自己手裡的布巾,見他未披禦寒的斗篷,未坐御輦來了御陽殿,粘在肩上的雪被殿內的熱氣融化成水,將身上的朝服氤濕了一片,他該有多麼緊張這個孩子?不言而明。
姬消從宮侍手裡取來藥碗,要親自喂鄴淳服藥,不料原本站在身旁的蔡飛玉忽然在他腳邊跪得筆直,原本正在盛怒中的姬消一轉頭,見蔡飛玉這滿臉自責的模樣,竟也不忍心再發火了。
「貴妃,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姬消嘆了口氣,緩和下了怒氣,輕聲道,「淳兒發燒,不關你的事。」
「臣有罪,當年陛下將淳兒託付於我,臣本應該盡心照顧淳兒,可臣一時不慎,終究辜負了陛下的恩典......」
「淳兒身子不好,連皇後都不敢保證能照顧他一輩子不生病,這不過是一次發燒,況且有太醫在,貴妃不必如此惶恐。你看你,為了照顧淳兒一夜未眠,淳兒不肯喝藥,弄灑了湯藥,潑得你一身都是,連手也燙著了。等他病好了,寡人一定要淳兒向你請罪。」姬消牽起蔡飛玉,又把藥碗推到他手裡,安慰道,「照顧孩子還是你在行,把淳兒交給你,我最放心。」
蔡飛玉捧著藥碗,與姬消一同坐在病榻邊,不經意間膝蓋互相輕輕磕碰,不同於以往的敬重疏遠,似乎多了一絲親密,蔡飛玉因此欣喜,不再擔憂。
「淳兒,你父皇專程來看你了,你記得上回中秋答應過亞父的事嗎?」蔡飛玉輕輕撫著鄴淳的臉頰,柔聲安撫著病中的孩子,「要是父皇來御陽殿看你了,下回再和你靈哥兒比試,你的箭要比他射得更遠更准,你要快些好起來,兌現你的承諾。」
這話原是說給孩子聽的,此刻姬消聽了進去,心上卻有一絲不是滋味,他的目光悄然落在了蔡飛玉身上,一轉眼已經過了五年,這歲末除夕一過,就是整整六年。
十六歲的少年怯懦謹慎,彷彿昨日才剛住進春軒,怎麼眨眼間,竟也挽起了長長的青絲,日夜晨昏往返於無極宮與神明殿,素凈恬淡的模樣令姬消越發想起一個人,那個每夜獨坐時總是濡濕他回憶的雲哥兒。
「陛下......?」蔡飛玉短促的驚呼,頓時讓姬消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抓住了他的手,是方才又想起了楚聽雲,這無心之舉,已把蔡飛玉的雙頰染得緋紅。
「貴妃,你消瘦了。照顧鄴淳讓你受累了,今日我許你一件事,你可任意開口,無論什麼我都答應。」
蔡飛玉不知所措地壓下頭,不敢直視他的雙眼,這幾年裡他養育三皇子,從未開口求過什麼,這會子腦袋裡一片空白,倒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蔡飛玉猶豫了好一會兒,姬消仍然耐心等他開口,他思來想去,好不容易才開口打破了內殿里的沉默。
「陛下要許飛玉一件事,這正好,就快除夕了,我做了一個手爐囊,原本想親自送給蕭皇後,可鄴淳突然病了,我抽不開身,那就有勞陛下把手爐囊轉送給皇後吧。」
「就為這麼一件小事,浪費了一次我給你的特權,值得嗎?」姬消知曉蔡飛玉的性子,便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話,「好了,這次不作數,你再許一個。」
「......陛下說由我自己做主,那麼事大事小都是飛玉心中所求,又何來值不值得一說。好,我再求一個,手爐囊還缺一角沒有縫好,能否請陛下留在御陽殿,等我把針線取來縫好?」
姬消愈發覺得蔡飛玉的性子與楚聽雲有七分相似,都是愛把七情六慾壓在心底的人,與其逼迫他說出來,還不如就讓他藏著掖著,彼此心裡明白,便也是了。
「來人,把上回皇後看過的書挑幾本拿過來,我看又快下雪了,去人到桐芳台回話,說寡人等雪停了再過去,叫夫人不用等我用膳。」
蔡飛玉淺淺一笑,也吩咐宮人去沏了一壺好茶,姬消要等雪停再走,怕也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他從鏡台匣子底下取出自己的針線盒子,翻出了還未完成的手爐囊,就坐在鄴淳身邊,把燭台移近了些。
殿內出奇的安靜,孩子均勻的呼吸聲,絲線穿過針孔的窸窣聲,還有他輕輕翻過書頁的聲音,一切都太令人愉悅。
蕭清影愛蘭花綠竹,宮中人人皆知,然蔡飛玉口口聲聲說是親自做給蕭皇後的手爐囊,繡的卻是龍游碧海,蔡飛玉收了針,轉頭又摸了摸鄴淳的額頭,孩子身上已經不似之前那般滾燙,褻衣潤潤的,可見是發汗了。
「陛下,淳兒退燒了,終於退燒了......」
「淳兒沒事就好,你也不必再提心弔膽了,也該合上眼,安安心心睡一覺了。」姬消放下手裡的書,笑著往床邊的針線盒子看了一眼,問道,「綉好了?」
「嗯。」
姬消端起剛綉好的手爐袋子,仔仔細細看了一圈,不住讚歎蔡飛玉心思細巧,比宮裡的織造繡得更好。
「貴妃,你對皇後實在是太好了,夏天你綉了扇子送他,冬天又綉了護手,我特意送你的皮草料子,你一轉手,就又到了皇後身上。這手爐囊我看著很是喜歡,不如就送給我。」
「陛下?」蔡飛玉受寵若驚,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姬消,後者隨之一笑,反問他。
「你不肯?」
「不!飛玉不敢。」蔡飛玉紅著臉,說完便結巴起來,「既然陛下喜歡,那就送給陛下,等改日......我再做一副新的,送給皇後。」
「那就這麼說定了,天也不早了,我不耽誤你就寢,等淳兒的病好些了,我再來御陽殿看你。」
「恭送陛下。」
姬消將換上嶄新的手爐囊,將小巧玲瓏的手爐握在掌中,離開御陽殿,跟在身邊的小侍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陛下,您又何必為難良貴妃,等他給您再做個新的不也一樣嗎?」
「傻話!做多少個給皇後都是不稱手的,扇子,襪子,帽子,皇後那兒堆積了不少,都壓在箱子底下,件件都不合身,唯獨我用著卻是剛好,你倒說說,貴妃這是給誰做的?」姬消看著掌中的手爐,又嘆了口氣,「六年了,我要是連他的一點心意也不肯收下,才是苦了他。」
就快除夕了,二月初鬧新年,今年的桃花開得早,敗得也早,一月里開的花早早凋謝了,要等到四月才開第二茬。
陛下近來收了一位御弟,聽說他的名字叫南風,陛下封他做了郡王,賜號安南,不日就要奉召進京了。鮮少有人知曉這個南安郡王的過去,也不再有人記得六年前,曾備受寵愛的楚二公子,因犯禁被流放南疆。
當年被逐出宮廷的楚聽風,在父親戍守過的南疆易名楚南風,過了六年的清苦日子,直至今年開春才被姬消收為御弟,重新召回燕梁。他是雲哥兒的心尖肉,任誰都不忍心讓他流落在外,南疆的日子雖不好過,卻也勝過普通百姓,仍然衣食無憂。
為楚聽風接風洗塵是件大事,像是等待一位許久未歸的親人,所有人都在等著他回來吃團年飯。接送安南王的車馬在官驛停了一夜,到第二天清晨,楚聽風才梳洗穿戴了一番,進宮面聖。
按禮數,楚聽風回宮之後第一個該拜見的是姬消,接著就該去長樂宮拜見太妃,可太妃聽說楚聽風要回宮,便白天夜裡都念叨著要見他,非要親自去接楚聽風。
積累了一夜大雪的宮廷,四處皚皚白雪,連綿起伏的宮宇嶙瓦,像一線通天的綿延山路,只見遠處玄色的宮門緩緩打開,遠遠從宮外走來一個小小的黑點,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人影。
那人穿著一身湛藍色的衣袍,衣擺隨著寒風飛舞,身板卻挺地筆直,看著竟有些冷峻,姬消攙扶著太妃的手,等待著那個人影一步步走來,太妃等得焦急,這些年眼睛模糊了不少,看不清他的樣貌,便拍了拍姬消的手,急切地問。
「皇帝,那走過來的人,是聽風嗎?」
「您沒看錯,是聽風。」
姬消回答著太妃的話,那個湛藍色的人影越走越近,可惜總被風雪模糊了他的容顏,最終站在姬消面前的這個少年,卻已不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他比六年前結實了不少,高瘦而滄桑,分明已經梳理過的頭髮,仍有幾絲凌亂,未變的,似乎只有蒼白的肌膚和深邃的雙眼。
「聽風拜見陛下,太妃,長樂未央。」
「聽風!真的是你......?快起來,讓哀家好好看看你。」太妃握著楚聽風的雙手,吃了一驚,「你的手......怎麼會多了兩道疤?哀家囑咐過下人,不能讓你受苦,怎麼會......」
「太妃,聽風長大了,學會了很多事,這些不過都是小傷小痛。」
「亞父,聽風當真和從前不一樣了,您該高興才是。」姬消還是忍不住多看了楚聽風兩眼,不長不短的六年,果真可以令人如脫胎換骨般改變麼?六年前的楚聽風,柔若蒲絲,失去了哥哥和家族的依靠,就像離開了樹枝的菟絲,楚楚可憐。
如今的他,身上的柔媚已無跡可尋,楚聽風口中的成長,似乎太過殘酷了些。
半個月的休養之後,鄴淳的病已經康復,今夜的晚宴他也要一起去,這還沒到除夕,宮裡不興這般盛大的酒宴,記憶中甘泉宮裡開宴席,還是去年老太妃的壽辰。
「亞父,安南郡王是誰?父皇好像很看重他,他從前是立下戰功的將軍嗎?」
「對了一半兒,他不是將軍,可他祖輩都為朝廷效力,立下了汗馬功勞,是一代功勛之後。」
今日的晚宴上沒有大臣,沒有親貴,彷彿只是尋常人家的一桌夜飯,省去了不少繁文縟節,鄴淳扯著良貴妃的廣袖,在縫隙里偷偷打量那個坐在老太妃身邊的男人。
鄴淳十分喜歡他的眼睛,因為莫名覺得那對瞳孔里流淌著什麼他熟悉的東西,太妃似乎也很喜歡他,一直拉著他的手閑話家常,他卻一語不發,只是淺淺地笑,雖然現在的面容看著有些枯槁,卻依稀能想像他從前生得諸般美好。
「靈兒,你又輸了,你怎麼答應亞父的?輸了就要把芹菜都吃了,男子漢不能說話不算話。」
「亞父,我給你寫欠條,下次一起吃不行嗎?」
「不行,不可以耍賴!你不吃芹菜也行,不過,你得把父皇上次送你的小馬駒押給我,如何?你肯不肯?」
絲竹聲下,軒轅昭與鄴靈的聲音引來楚聽風的目光,他扭頭看過去,一看,便皺了眉。
他記憶中的軒轅昭是個從頭到腳都跋扈飛揚的人,他是什麼時候有了自己的孩子,又是從何時起,修鍊了那樣一副柔軟的心腸?
他看到軒轅昭把手放在背後,用宮外誆人的戲法兒和他的孩子嬉戲,樂此不疲地騙孩子吃討厭的蔬菜,是什麼......讓他變得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