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無衣當晚便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裡，他置身於一片漆黑的空間之中。四周環繞著絲綢狀的光芒，而他就在這些光芒上不斷奔跑，急切而匆忙，似乎在尋找什麼。

有人在前方呼喚著他，卻聽不真切內容。他拚命向著聲音的方向跑去，不小心一腳踏空，從光芒之上直接摔了下來。

隨後他驚醒了。

發現自己的裡衣已經被汗水浸透，他不得不爬起來換了一件衣服。重新坐回床上的時候卻無論如何也沒有睡意，於是他索性趿了鞋，踱著步子站到了窗前。

夜涼如水。

雖然時值夏末，紫微山上的夜晚還是有些冷了。宛如霜雪般的月色凄清而冰涼，銜在山峰之上，將院前的竹林都鍍上了一層霜。

和雲琛那人簡直一模一樣，散發出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孤高清遠，寒如冰雪。

那隻名叫饅頭的灰雀歇在卓無衣的案頭，小腦袋藏在翅膀下，睡得正香。卓無衣看了它一會兒，不禁想起今日雲琛所顯出的唯一一次失態：他脫口否定了饅頭交給卓無衣照顧的打算，同時卻又不願說出其中緣由，這讓卓無衣忍不住多了幾分疑心——他空有強大的靈力卻在人界寂寂無聞十五年，過著孤苦伶仃、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雲琛又對他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避諱，事事都避開了核心，又似乎很不想與他接觸，這讓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難道他會成為一代大魔頭，才會讓紫微星君都如此避諱？

……理論上來說是沒可能的。穆小樓告訴卓無衣，饅頭是一隻大有來頭的靈鳥，它絕不會與力量邪惡之人親近。可以說，它與卓無衣親近是因為卓無衣的靈力既強大又純凈。

那麼，紫微星君究竟是因為什麼，才會對他屢次相避？

卓無衣裹緊了衣裳：夜風實在是有些涼了。而他已經在窗前站了太久，很多問題仍然想不明白。

比如紫微星君對他格外疏離的態度，還有他看上去似乎十分羸弱的身體——穆小樓也說他是第二次見到雲琛如此憔悴和消瘦，第一次是大師兄死後。

關於他們大師兄的死因，穆小樓也談了一些。大師兄林安懿是雲琛開山門大弟子，在雲琛尚未登仙之時就已經拜在他的門下，理所當然也已經登仙。可是八百年前四界之間爆發了一場大戰，林安懿為了保護遭到暗算的雲琛，死在魔界手上，其中之一便有追殺過卓無衣的魘魔。

至於魘魔為什麼會追殺他這樣一個普通的窮小子，穆小樓則解釋道：卓無衣的力量太過純凈，因此也最貼近本源之力。所謂本源之力，便是沒有具體形態和性質的力量。這股力量被誰佔有，就會轉化成誰的力量。被魔奪走就會變成魔力，被妖奪走就會變成妖力，同理，如果被仙奪走也會變成靈力。

哈……可惜雲琛似乎根本對他這種力量不屑一顧呢。

卓無衣煩惱地撓撓頭。恰在此時，一陣柔和的夜風拂過他的面頰，攜來一片柔軟的花瓣，安靜地落在窗前。

他伸手拿了過來。

那是一片瓊花花瓣。

這個季節本應凋落的瓊花在紫微山卻一反常態，開得肆意而瀟灑。有潔白如雲的衣衫融在其中，鋪了滿地。

雲琛披著一襲月光，安靜地坐在瓊花叢中，微闔著雙目。若是仔細觀察，還能發現他身周交錯環繞著淡淡的霧氣，將他籠在其中，愈發顯得朦朧了起來。

過了片刻，他嘆了口氣。

「今時不同往日，師弟，你何必執著。」

清潤的嗓音響起，花叢外的空氣波動了一下，突然出現了一位身形修長的男子。他身著淺灰色衣袍，眉目溫潤如玉，儒雅溫和，目光遙遙落在雲琛身上，黑曜石般的眸子透出幾分擔憂。

「你還好嗎？」

雲琛聞言睜開雙眼，清冷的眸光微動，淡淡的霧氣彌散開來。

「這次閉關是不可避免了。」他神情冷寂，「現下妖界內亂，人界四分五裂，魔界卻由季瑛統一，空前壯大。巨門星君失蹤，師兄在此期間，不可掉以輕心。」

「你何苦？你明知此刻紫微星是仙界之首，若紫微命數有變，會引起多大動蕩……」

「葉師兄。」雲琛淡淡喚了一聲那男子，修長的眉微微蹙起。他二人同門師兄弟，葉為書痴長他兩歲。在一千多年歲月中，早已無需多言。葉為書會說出這樣的話，那麼情況已經不容樂觀。雲琛心下清楚，可他也有無法擺脫的執念。

「我明白。」葉為書深深看了他一眼，開口道，「我會關照祁桃，還有……卓無衣。」

雲琛默然片刻，微微偏過頭去：「多謝。」

葉為書不語，只是看著他站起身，本就白皙的肌膚此刻愈發顯得蒼白。自己這個師弟單薄得彷彿一張紙，一縷煙，風大一些就會被吹散。

他的神色微黯。

雲琛原本不是這樣的。他所認識的雲琛在尚未登仙之前是個神采飛揚、驚才絕艷的少年。那時的他宛如一團燃燒的火，耀眼而灼目。

若不是因為林安懿，雲琛絕不會選擇登仙；若不是因為林安懿，雲琛也絕不會繼承紫微靈力，一步步變得如現在這般，幽冷冰涼，性情冷寂。從一團火，硬生生變成了一塊冰。

——把所有的感情壓抑、封印在心底，直至遺忘，這就是歷代紫微星君的宿命。身負冠絕天下的強大靈力，卻終其一生斷情絕愛，不得妄動情念，因此寂寂而終。

你何苦！……

「師兄。」

白衣微招，雲琛忽然喚他。他漆黑的長髮宛如一筆濃墨，鋪開在雪白的衣袍之上。他忽然間顯出幾分葉為書從前熟悉的神情——在林安懿死去的時候，他也是此刻的模樣。

「師兄，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人了。」

一股酸澀之感在葉為書心底緩緩瀰漫開來。他別開頭，眨著眼逼回了差點湧出的淚水。

紫微山上所有人，只有他知道雲琛為什麼這樣說。八百年前那場四界混戰中雲琛所失去的不僅僅是林安懿這個開山門親傳弟子，也失去了除他以外的所有同門師兄弟，紫微山也險些被毀於一旦。

他深深地懂得那種看著所有人殞命卻束手無策的滋味。

「師弟。」葉為書走進瓊花叢中，伸手想拍拍那抹白影的肩，卻忽然瞥到雲琛腰間的紫微配劍，於是伸出的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奇怪的弧度，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師弟……此次閉關兇險。」葉為書最後說道，「不如，告訴一代弟子……」

雲琛淡淡道：「只兩位就好。」

「那小桃……」

「我不想讓她擔心。就讓她和無衣作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