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眼淚
小說: 紫微訣 作者:云糖 字數:3313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7:46
目送卓無衣出了門,靈力逐漸遠去,雲琛方才放下手中的金瘡藥,將長袖完全撩開。
一段潔白如玉的手臂上布滿猙獰的血痕,有的傷口上血液還未凝固,彷彿一張純白的畫紙上隨意塗抹了幾道硃砂,張牙舞爪,看上去異常駭人。
這傷口,不是普通的金瘡藥所能治癒的。
雲琛嚐試著調動體內紫微靈力,絲絲縷縷的黑氣從傷口上逐漸浮現出來,擴散在空氣中。雲琛忍不住皺了一下眉,僅僅一刻鐘的時間,他的額頭就布滿了晶亮的汗珠。
這是魔氣。
隨著黑氣被逼出,鮮紅的血液從傷口中流淌出來,順著手臂淋漓而下。就在這時房門外傳來了敲門聲,雲琛瞳孔微微一縮,低聲問道:「是誰?」
「是我。」祁桃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幾分擔憂,「紫微你還好嗎?我感覺到你的靈力極不穩定……」
「無礙,早些休息吧。」雲琛用平穩而淡漠的聲音說道,「我在修鍊。」
「這樣啊。」祁桃似乎放下心來,「那你有事叫我。」
她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逐漸離去,雲琛面色蒼白地擦幹凈手臂上的血液,放下撩起的長袖。
這些魔氣想要清除非一日之功,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適才感覺到了自己紫微之力的削弱。他眸光微微一黯,思緒再度飄回一千年前的紫微山,他尚未登仙的時候——
那時候的紫微山漫山遍野都是五顏六色的花,他的師父玄止雖然面上冷淡不苟言笑,但實際上卻十分愛護門下弟子。玄止酷愛用結界將紫微山停留在春季,一個百花齊放的季節。他可以用靈力催開花朵,卻偏偏願意用幾年的時間去養護。雲琛曾經問過他為什麼。
「栽培花朵就如同遇見一個人。」玄止淡淡地說道,「琛兒,遇見一個人很容易,相熟卻需要很久,相知就更加困難。也許很多人一輩子也不會走在同一個軌道上。」他指了指腳下剛剛栽下的嫩芽,「我們修鍊之人所需要的並不是一個結果。十幾年對我們來說只是滄海一粟,我們需要的是一個過程,一個體驗生命的過程。」
雲琛不懂。他那時已經遇到了林安懿。林安懿之所以成為他的弟子,全是因為玄止一句話。
「天意如此。」
直至玄止散盡功力放棄紫微星君之位,雲琛才知道,玄止就是上一任占星者。也許早在他和林安懿相遇之初,他就看到了未來。
但雲琛並不是占星者。
年輕的時候雲琛認為能夠窺探未來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也一定是一件福祉的事情——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很多時候預知了結果並非就是一件好事,因為正如玄止所說,他們仙人活著的意義就在於過程。登仙之後的雲琛失去了他是凡人時曾經珍視的一切,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包括他的愛。
他幾乎沒有什麼過程可以享受了,他現在只是一個結果,他的時間已經停滯,他和死亡幾乎沒有區別。在漫長的時間中他也開始栽種花草來打發時間,看著幼苗一點點長大,他才感覺自己還活著,時間還在流逝。
相比這種遙遙無期的痛苦,死亡甚至更加福祉一些。
燭火跳動了幾下,窗外吹來清冷的夜風,將他桌案上的紙張吹得飛了起來。雲琛望著夜空出神,修長的影子映在屋內的牆壁上,看上去孤單而冷寂。
卓無衣讓他再次感受到了所謂的「過程」。
雖然他魯莽又衝動,而且經常有麻煩,但他和當年的林安懿確實一點都不像。乍看之下兩人確實異常相似,一樣的不羈,一樣的樂觀,一樣的性情飛揚,然而他們其實完全不一樣——如果當年的林安懿和卓無衣性格一致,他們不會最終陌路。或許會被仙界唾罵,或許會逐出仙界……雲琛茫然地想著若是當年林安懿沒有逃開,會不會是另一個結局。但是他們最終太過懦弱,不僅僅是林安懿,雲琛也是如此。他們懼怕隨之而來的後果,於是逃開了。林安懿選擇了其他人來寄託這份無望,雲琛則選擇封閉來保護自己。
於是,直到最後雲琛也沒有聽到過林安懿說一句「我喜歡」,他也從未對林安懿說過。
卓無衣真的是從骨子裡蔑視那些所謂的規矩與世俗。他也許還能幹出更加驚世駭俗的事來。
雲琛垂下眼簾,唇角浮起一絲極淡極淡的的笑意。
他居然有點期待。
隨後的日子簡直平靜得可以擰出水來。
卓無衣每日隨著雲琛習劍練武,背誦南華訣,練習瞬發仙術,與外界隔離,世事一概不知。他不知道池晏塵已經從長壽山受罰歸來,同樣閉門不見人;他不知道祁蘇正在慢慢長大,顯出過人的天賦;他不知道這一年來魔界的動作越來越頻繁,雲琛也越來越疲憊;他更不知道人界已經傳遞出恐慌的情緒,戰爭正在醞釀之中。
他只知道大雪又一次落下,冬天又一次來臨,他必須進入太上幻境閉關了。留給他們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必須在季瑛封印解開之前渡劫飛升,填補仙界空缺了八百年的南華仙尊之位。據說只有這樣,才能擊敗季瑛,打敗心魔聞溪,再一次平衡四界。
他去太上幻境的那一天,雲琛陪著他走了幾里山路,留下兩排深深的腳印。大雪落在他們的頭髮上、衣服上,雲琛潔白勝雪的衣衫隨風翻卷,宛如翻湧的雲。
「師父。」卓無衣停下腳步,凝視著雲琛驚人俊美的側臉,慢慢說道,「如果我回不來了,你會傷心嗎?」
雲琛似乎微微一怔:「你不會回不來的。」他停頓了一下,「我保證。」
卓無衣卻異常固執:「如果呢?會傷心嗎?」
「……」雲琛又一次停頓,方才說道:「會的。」
卓無衣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師父,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雲琛凝視著他,許久才開口:「如果我有什麼事情瞞了你很久,你會原諒我嗎?」
卓無衣一愣,似乎沒有預料到是這樣一個問題。他看著雲琛的眼睛,試圖從中看出什麼來,卻什麼也沒有發現。雲琛的眸子彷彿沉寂千年的湖水,幽深而冷寂。
「會的。」卓無衣想了想,笑了出來,眉目生動而溫暖,「師父一定糾結了很久,我又何必苛責。」
雲琛微微側過頭去,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半晌,他才說道:「無衣,你的父親是上樑國皇帝,你的母親是已經故去的雲妃。你生下來的時候,你母親認為你會遭到皇後的迫害,因此謊稱生下的是個死嬰,將你秘密送出宮去。你母親未出閣時曾與卓青雲的妻子王凝芳有舊交,因此將你送到了卓家。」
卓無衣愣住。
「但是紙不包住火,這件事很快泄露了。皇後派人殺了你的母親雲妃,又唆使皇帝將卓家下獄。卓青雲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不負雲妃所託,他和王凝芳為了保護你,帶著你逃到了上樑國的邊境——雲出城。」雲琛依然淡淡的,「你的本名應該叫白晏,你就是上樑大皇子。你母親希望你一生平安,因此為你取了這個晏字。」
雖然雲琛說得淡漠,但卓無衣還是能從字裡行間之中想像出當年爭鬥的慘烈。他咬緊嘴唇,不多時便感到口中一股血腥氣。
「你一直知道?」
「我當然知道。」雲琛垂下眼簾,「所以若你此刻反悔,想回到人界,我絕不阻止。」他抬起眼,眼中是一片令人心驚的空白和淡漠,「全在於你。」
卓無衣脫口而出:「你知道得這麼詳細,是親眼目睹了嗎?」
有冰涼的雪落下,融化在面頰上。雲琛仍是卓無衣初見時的模樣,立於雪中,纖塵不染,遺世獨立。他漆黑的眸子看了過來:「沒錯,我親眼所見。」
一瞬間,卓無衣搖晃了一下,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
雲琛始終在旁觀,卻絲毫沒有制止。他就那樣冷漠地看著卓無衣的親生母親死在皇後的手下,看著卓青雲一家倉皇出逃,彷彿一個高高在上的神。
不,他就是神。
卓無衣失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不阻止,為什麼要旁觀,為什麼……你不是那麼冷漠的,你怎麼會那麼冷漠!!!!」
眼前的雲琛雖是出塵的模樣,卻在卓無衣眼中沾上了血。他雖然仍是初見的模樣,卻褪去那份隱約的溫暖與和煦,蒙上一層晦暗的色彩。
仙與魔本就沒有明顯的界限,世間萬物不能以黑白一概而論。沒有絕對的正義,更沒有絕對的邪惡。
雲琛淡淡地道:「這就是登仙以後的命數。」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你將成為世間萬物的過路人,成為生死的旁觀者。無衣,登仙以後有著無窮無盡的生命,你會看盡人界的悲歡離合,爾虞我詐,生死相爭,然而你管不過來,你到最後也無法去管。這就是你要走的路。」
於是,卓無衣忽然明白了過來。紫微星君本是維護四界平衡的存在,雖說他悲天憫人到了極致,但同時對生死司空見慣,因此也冷漠到了極致。
雲琛在告訴他,他即將得到什麼,即將失去什麼。
「我決定了。」卓無衣長長呼出一口氣,聲音有些沉重,「我為我母親感到難過,但我不怪你。師父,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若是沒有你,我恐怕都不會活下來……」他握緊手中的南華劍:「我若是最終閉關失敗,你也多多保重。」
他邁步走向太上幻境的入口處。觸摸結界的同時,他回過頭來。
漫天的大雪之中雲琛靜立原地。卓無衣看到,那雙向來平靜無波的眸子微微闔上,有一滴晶瑩的液體順著眼角,緩緩滑落下來。
那一刻,名震四界的紫微星君脆弱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