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卓無衣勃然大怒，南華劍驟然出鞘直指聞溪，「我怎麼可能是林安懿的替身！」

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曾說過，他和林安懿有所相似，又截然不同。聞溪是心魔，擅長玩弄人心，他一定是故意這樣說來擾亂自己心神！

「紫微知道你的生辰，是也不是？」聞溪縱聲長笑，「他知道你幼時發生的一切，是也不是？」

卓無衣不禁一怔，想起閉關之前雲琛對他所說的一段話。

……

「若我對你有所隱瞞，你會原諒我嗎？」

……

「無衣，你的父親是上樑國皇帝。」

……

是了，那時他選擇了原諒。在太上幻境修行的八年中，每一次遇險他都會想起那日雲琛寂寂立於原地流下的一滴眼淚。支撐著他從無數次筋疲力盡之中走過來的，是他修成之後可以見到雲琛的期望。

還有……他無法被傷害的體質。

無論受了什麼傷，有多重，總能在瞬間癒合，毫無痕跡。卓無衣曾懷疑過自己是否又被雲琛的什麼仙術保護了，但當他大成以後，他仔細檢查了一遍卻一無所獲。

見卓無衣久久不語，聞溪冷笑一聲：「八百年前林安懿中了上代魔君的劍，魔氣侵體，本不能輪迴轉世。朱雀和青鸞將自身的靈力注入到林安懿的魂魄之中，這才保他魂魄完全進入輪迴。而你的師父雲琛就在八百年來，不斷尋找他的轉世。」聞溪悠悠一嘆，「最終他找到占星者算出了你的命格，於是找到了你。」

卓無衣下意識反駁：「不可能……」

「你是林安懿的轉世，所以你和他長得一模一樣。」聞溪的唇邊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不可能？」他的目光落在林安陽身上，「林安陽是林安懿的弟弟，卓無衣，你怎麼會和他長得那麼像？」

卓無衣如遭雷擊，驟然連退幾步。他忍不住看向雲琛，雲琛的目光與他一觸即離。

是真的。

卓無衣知道，聞溪所說是真的。

彷彿又回到雲出城被毀的那個夜晚，他滿身是血躺在死人堆里，血液是冷的，幾乎將他凍結起來。

明明是白晝，陽光明媚傾灑在身上，卻無絲毫暖意。有寒意自腳底一寸一寸蔓延上來，心臟彷彿也一寸一寸被凍住，傳來開裂的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有眼淚衝上眼眶，卓無衣幾乎想愴然大哭。他想起初到紫微山時雲琛奇怪的態度，想起之後那些與眾不同的溫暖與愛護，想起雲琛那令他怦然心動的、一閃而逝的溫柔、想起滿天煙花之中騰空而起的鳳凰、風雪之中的擁抱……

都不是給他的。

一直以來，他只是個影子。雲琛的溫柔、愛護與脆弱，都只是展現給那個人看的。

聞溪似乎又說了什麼，傳到卓無衣耳中卻只剩下轟轟的轟鳴聲，意義不明。他茫然抬眼，只看到一柄劍透體而過，還有聞溪狷狂的笑聲。

長劍抽離體外，卻未帶出一點血液。就和過去無數次一樣，傷口癒合了。

眾人都被這變故驚得呆住了，唯有葉為書拋下長劍，猛地飛撲到雲琛身邊。

「師弟！！！」

驟然響起的凄厲呼喊驚醒了眾人，包括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卓無衣。他回過身來，看到雲琛胸口洶湧漫開的血，如傾倒下來的朱墨，染紅了白衣和他身下的地面。

血腥氣直衝大腦。

這是……

「易命之術。」聞溪涼薄的聲音響起，「沒想到，紫微星君為了保護林安懿的轉世，居然對他下了易命之術。」

是嗎……

卓無衣在太虛幻境學習的時候，曾聽說過易命之術。這是一種逆天的禁術，交換兩人的命格，使得被易命之人所受的傷害全部轉移到施術者身上，至死方休。

難怪，他在太上幻境無論受傷多重，都會立刻痊癒，竟是雲琛替他承擔了。

有凄涼的寒意在心底涌動。卓無衣幾乎想縱聲大笑，笑自己年少無知，笑雲琛對自己所有的保護與暖意皆是來源於一個早已逝去的虛影，笑自己竟然痴心妄想，還以為無心無情的紫微能夠愛上自己。

過往的回憶一一閃過，曾經有多期待，有多溫暖，現在就有多痛楚。疼痛如凌遲一般，一刀一刀將他的心肢解，直至鮮血淋漓，支離破碎。

師父啊師父，你能以易命之術保全我身體不受傷害，卻保護不了我千瘡百孔的心。

「卓無衣！」林安陽捂住胸口咳嗽幾聲——他終究也是受了傷的。他對他怒目而視，眼淚在眼裡打轉：「你——！師尊用性命保護了你啊！」

卓無衣搖晃了一下，心底驟然又是一痛：「什麼？」

「那一劍穿胸而過，若不是師弟修為深厚，此刻早已斃命。」葉為書冷聲說道，面上淚痕猶在，「他已是彌留之際了。」

他要死了！

「今日也夠了。」聞溪悠然一嘆，轉身離開，遠遠傳來一聲長笑，「廉貞、紫微皆已隕落，這天下之人，終究逃不過一個『情』字。」

卓無衣站在原地。雖然心中清楚雲琛的易命之術只是為了救活當初被殷遲斷了心脈的自己，不過是為了護住那個他所酷似的人，但仍然不能自己地挪動了腳步，來到雲琛身前。

他要死了。

那張俊美無儔的容顏此刻蒼白如雪，失去了生機與血色。他靜靜躺在一片潔白與赤紅之中，彷彿一片純白的紫薇花瓣，自九天之上墜入紅塵。

孽緣。

卓無衣伏下身來，握住雲琛冰涼的手。

有風席捲過樹梢，吹過屋檐，風中傳來哭泣般的嗚咽之聲。卓無衣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散進了風裡。

「師父……」

一滴、兩滴……淚水不住滴落，跌入塵埃。卓無衣忽然握緊他的手，不顧一切地將靈力渡了過去。

師父、師父！

遠遠傳來兩聲鳳鳴。一青一紅兩道光芒從空中落下，化作兩隻鳳凰。

「你們師徒兩個真是不讓人省心。」青鸞將頭貼在雲琛逐漸冰冷的身體上，「我們感應到了紫微星的衰落，特意前來營救。紫微命格未斷，不能隕落。」

「救救他……」卓無衣幾乎語無倫次，「救救他！」

「魔君力量日益強盛，即將突破封印。他突破封印之時，便是天下水深火熱之時。」朱雀的翅膀拂過在場眾人的頭頂，它在空中盤旋，「我們會救活紫微，但紫微之前逆天而行必會付出代價。他將失去他的記憶，紫微之力封印不能使用。解救他唯一的方法，就是南華仙尊找到占星者。」說著它嘆息一聲，「心魔聞溪必會捲土重來。他是廉貞星君的另一面，心中還懷有廉貞星君的部分情感，無法對紫微趕盡殺絕。因此，紫微必須在大戰之前恢復，他必不可少。」

卓無衣默然不語。他只是握著雲琛的手，用靈力維繫他搖搖欲墜的生命。

「我和朱雀救助紫微以後，會失去自身所有的力量。」青鸞嘆了口氣，「把我們安置在太虛幻境吧。什麼時候紫微和他的徒弟能讓我們省點心？」

語罷，兩隻鳳凰騰空而起，一青一紅兩道光芒激射而出，進入雲琛體內。隨即，雙鳳的形態回到灰雀的模樣跌落下來，被葉為書接住，輕輕放在袖子里。

有陽光灑落下來，溫暖和煦的風再度拂過每個人的面頰。寧文兮滿面淚痕，被倖存廉貞弟子扶了下去。林安陽忍著傷痛起身，目光複雜地看了卓無衣一眼之後招呼受傷的紫微弟子。於是，在場便剩下了一個葉為書，一個宛如泥塑般的卓無衣，和躺在地上仍然昏迷的雲琛。

林安陽躊躇著走了過來：「師伯，師尊他……」

「師弟的氣息平穩了。」葉為書低頭看著雲琛，聲音平淡，「暫時不要挪動他。」

「是。」

「你們也去療傷吧。」葉為書提升聲音，目光從眾多紫微弟子身上一一掃過——他們大多帶傷。他眼中流露出一絲嘆息，「師弟傷勢太重，暫時留在這裡不要挪動。」

目送林安陽帶著紫微弟子離開，葉為書重新看向卓無衣：「他留下你，從一開始我便反對。」說著，他頓了一頓，「你恨他嗎？」

恨嗎？

卓無衣不語。片刻，他才將眷眷目光落在雲琛臉上。

「不恨。」他靜靜說道，「愛他是我自己的選擇。」

感情這種東西，本就不受控制。

「或許我再說什麼你也不會相信，但是無衣，」葉為書低低嘆道，「也許一開始他的確把你當做了林安懿，但後來……」

卓無衣驀然抬眼，眸光乍然閃現出明亮而耀眼的光芒：「後來？」

「我知道你對他……表明了心意。」葉為書的唇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目光悠遠，似乎在回憶往事，「也許從那時起，你和林安懿就在他心裡分開了。你們那麼相似，卻又截然不同。林安懿絕不會有這份勇氣……若他有這份勇氣，就不會是現在的結局。」

「我只是不懂。」卓無衣眼裡的光芒閃閃爍爍，又熄滅了，他仍然握著雲琛的手，「為什麼……他明知我是林安懿的轉世，卻在我流離失所的時候沒有伸出援手？又為什麼……我差點喪命於殷遲的手裡？」

「你師父太過沉默寡言了。」葉為書嘆道，「他在這麼多年的歲月之中早就習慣於把所有事情埋藏於心底。你在閉關之前他沒有對你說過嗎？他不想插手幹涉你的生活，他想讓你擁有一個身為凡人的過程。無論是苦難還是快樂……」葉為書說著輕輕一笑，「林安懿當時所選擇的女子名叫喬流音。她……同樣喪生在四界之戰中，只是她輪迴轉世，她現在的名字叫祁蘇。」

卓無衣不禁一驚：「祁蘇……祁蘇？」

「不錯。」葉為書搖搖頭，「把自己掛念之人推向他人，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他的語氣悵然若失，「無衣，師弟為了動用紫微之力，封印自身的情感。他最後一次封印的時候，我就在身邊。」

有明媚的陽光擁抱住兩人，暖意緩緩滲入骨髓，流經四肢百骸。卓無衣眼中閃過驚異而富有生機的光芒，彷彿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躍——他重新燃起了希望。開口的時候，他聲音都禁不住微微顫抖。

「怎麼？」

葉為書展顏：「他最終愛的，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