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紗帳低垂，室內瀰漫著龍涎香悠遠綿長的氣息，帶了幾分朦朧而曖昧的纏綿。窗外晨光熹微，只隱隱約約透出一絲光亮，自紫薇花林穿過，撞散在窗欞上。

「唔……」

經過有些疲累的一夜，雲琛緩緩睜開了眸子，卻正對上一雙晶亮的眸子。他神色一窘，臉上浮起一絲紅暈。

卓無衣眼底帶笑，正看著他。散亂的長髮隨意垂在肩頭，倒多了幾分不羈與狂放的意味——這位南華仙尊怕是史上最不正經的南華仙尊，絲毫沒有仙人的縹緲與疏離，反倒像個頑童一般，眼裡閃爍著得逞之後欣喜的光芒。

怎麼能不高興？這可是他肖想了十年的人。若雲琛沒有失憶，若他還是紫微星君，恐怕他們二人此刻要畢恭畢敬，客客氣氣，舉案齊眉……啊不對。卓無衣略一蹙眉，總之就是他永遠不可能碰得到他。別說像昨日那樣嘗到銷魂蝕骨的滋味，哪怕他只是心生綺念，也會被他師父扔出太虛幻境吧……

他嘆了口氣。

只是……雲琛記憶恢復以後，會不會恨他？

他太清楚雲琛的性格。隱忍而疏離，淡漠又悲憫，很多事他都可以選擇壓在心底不說。卓無衣想起自己第一次受傷，雲琛手腕處露出一道長長的傷口，看上去猙獰可怖——他居然一點都沒多想這是因為什麼，誰又傷得了紫微星君，那時他離真相只差一步。如果他勇敢些，是不是他的師父，他的雲琛會少受些傷害……

「無衣……？」微涼的觸感貼上眉心，雲琛籠著被子遮住身形，只露出一截手臂。他手指觸上他眉心，帶來星星點點的涼意，他的眼底溢出一絲擔憂，卻又帶了幾分游移。

「我沒事。」卓無衣握住他的手，順勢湊近了他，將他環抱進懷裡。滾燙火熱的肌膚貼上微涼的身體，雲琛幾乎是在瞬間側過頭去，企圖掙脫出來。

「別動。」卓無衣禁錮住他，「也許平靜的日子就只剩下這麼幾天了。你……你就忍耐我一下罷。」

他的聲音很低，帶了幾分無奈的、不易察覺的祈求。雲琛怔了怔，安靜了下來。

這是……怎麼回事？

他將手探進軟枕下面，摸到一根冰涼的玉簪。他心底深處知道這根玉簪是一個很珍貴的物件，哪怕是在昨夜那種意亂情迷的時刻，他也依然下意識地將它放在這裡，彷彿它理所應當在這裡一樣。這樣隱匿起來的方式，就像他隱藏起來不為人知的心思……

「你在想什麼？」

卓無衣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拿出雲琛軟枕下的玉簪。他不禁一愣：「……」

「……」

「……你始終……帶著？」卓無衣眼底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動搖，他整個人就像被什麼驚到一樣，愣愣地說。

「……我不知道。」雲琛垂下眼簾，不敢與他目光接觸。畢竟兩人剛剛那麼親密，會不會因為這個東西……他只是隱約覺得此物很重要，但卓無衣似乎也同樣重要。在他失去的記憶中還殘留著一小部分感情，在默默告訴他眼前之人的重要性。

「那……它對你來說是什麼？」卓無衣緊張得幾乎語無倫次，「我想聽實話。」

「我不知道。」雲琛默默拿過那根平凡無奇的簪子，「……我只是覺得它很重要。」

那是上元節時，卓無衣送給他的禮物，只是他忘了。

但卓無衣沒有忘。

巨大的驚喜幾乎要淹沒他的理智和情緒。哪怕就在昨夜最深情婉轉的時刻，卓無衣也始終覺得自己是趁了雲琛失憶的時候才能和他這樣在一起；哪怕廉貞宮前葉為書已然告訴他最後雲琛心中所系之人，他卻仍然不敢相信、仍然患得患失……在心理上，他始終覺得自己是那個被雲琛護在身後，只能仰望他的少年。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幾乎欣喜若狂。

雲琛，是真的在意他的。

他將他攬在懷裡，比桂花蓮子羹還甜蜜的感覺瀰漫在心頭。他想，這次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會再放開他的手。

他已為他付出太多。從易命之術，到教導之恩……現在，該輪到他在前面，為他遮風擋雨。

雲琛感覺到卓無衣強大而溫柔的靈力放開來充斥整個空間，彷彿無形中在保護他一樣。他忍不住看了他幾眼。

「怎麼了？」

「你心裡還是在意我的。」卓無衣喃喃低語，「我很高興。」

雲琛的的確確在意他，這不僅僅因為他與他一夜風流，更因為睜開眼後第一眼他便看到對方熬紅的雙眼。

暗暗嘆息一聲。雖然他已失憶，卻仍然能感覺到自己是怎樣的被在意著。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從前我始終沒有說一個謝字。」卓無衣的呼吸交纏在雲琛的頸項旁，「現在輪到我保護你。」

雲琛心裡微微一震，同時又微微一沉。

「你只是在報答從前的我嗎？」雲琛避開卓無衣的呼吸，竭力穩住聲音。那一刻，他隱忍而疏離的語氣和過去的雲琛重疊了起來。

「當然不！」卓無衣語氣強烈了起來，「若只是報答你……我不會用這種方式。」他微微一頓，忽然勾起笑意問道：「若我有隱瞞你的地方，你會原諒我嗎？」

似乎回到準備閉關之前。雲琛這樣問他，而他當時經過了一段複雜的掙扎。現如今換做是他問，雲琛會怎樣回答？

雲琛看了他半晌。

窗外熹微的晨光已經爬進屋子，紗帳內投下一片朦朧的光暈。他很仔細地看了他片刻，卓無衣幾乎要忐忑起來。下一秒，雲琛的話讓他差點從床上掉下去！

「你是指……」雲琛慢慢說道，「……我不是你徒弟這件事嗎？」

卓無衣幾乎要以為他記憶恢復了！

「……」雲琛忽然微微一赧，撇過頭去，「沒有師父會這樣對待徒弟。」

卓無衣鬆了口氣。

雲琛撐起身子，仍是垂著眼簾，一隻手用被子遮擋著自己的身形：「看來，我果然不是你的徒弟。」

他說著，伸手拿起散落在床頭的衣物一件件披上。卓無衣仍然有些發怔。少時，他慢慢道：「你的確不是我的徒弟。這很重要嗎？」

雲琛緩緩下了床，身上的潔白衣衫宛如飛揚而起的楊花。他踱步到書案之前，抽出一卷東西緩緩展開，上下打量著：「的確不重要。」

卓無衣見他手裡的東西彷彿是一幅畫的模樣，於是問道：「那是什麼？」

「你的畫像。」

卓無衣隨手拽起衣物披上，來到雲琛身後。畫里是個和卓無衣一模一樣的英俊青年，只是眉宇間的神情與卓無衣隱隱約約有些不同。卓無衣心裡微痛：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林安懿的真正模樣。雲琛即便失憶也記住了這幅畫的位置，可見他真的對他很重要。

深吸了口氣，雲琛正看著畫像若有所思。卓無衣覺得自己幾乎問不出來接下來的話。

「你……對他還有印象嗎？」

「你也發現他不是你了……」雲琛低低開口，聲音帶了幾分悵然：「我只記得這裡放著一個重要的物件，卻沒想到是一幅畫。我記不起來他是誰了，只是……看到他總帶幾分落寞。」

那段過去的、求而不得的感情，最終還是在他心裡留下了淺淡的印記。都說時間最能磨平執念，已經一千年之久，曾經的輾轉反側最終還是化作一絲悵然，凝在畫紙之上。

世間，是否真的會有永恆不變的事物？

最唏噓不過舊往，最涼薄不過人心。

「無衣，你有心事？」雲琛收起畫卷，轉頭看到卓無衣悵然若失又略帶哀傷的面容，不禁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慮。

「沒什麼。」卓無衣向他微笑。畢竟還是自己多想了。彼時雲琛求而不得，如今卻是已然求得。百年雲煙不過彈指剎那，他們相伴的時間更加久遠與漫長。

「其實我只是和你開個玩笑。」卓無衣只覺得暖暖的朝陽打在身上，許久沒有這樣溫暖安靜的感覺，於是他笑意漸濃，「你不是我的徒弟，你其實……是我師父。」

雲琛的表情微妙起來：「……」

「你就是紫微仙尊。」卓無衣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悵然，「師父，若你還清醒，絕不會容許我做出這樣的事情。在仙界，師徒相戀實乃大逆不道……我……」

雲琛抬眼看他一眼，又低頭繼續翻弄案幾上的物件：「我不太習慣這個稱呼。」

雖然「師父」這個稱呼讓他心弦微微一動，似乎帶著熟悉之感，可又帶了濃厚的哀傷與無奈。於是他下意識地排斥了這個稱呼：「你還是叫我的名字。」

卓無衣愣住。

「說什麼大逆不道……」雲琛神色平靜，「兩情相悅，何錯之有？只不過我沒有想到，我居然已經成了紫微仙尊。現在距離我記憶中的時間，一定很遙遠。」

卓無衣心中砰砰狂跳：雲琛親口說出「兩情相悅，何錯之有」！他在承認他們「兩情相悅」！

再開口的時候，卓無衣竭力控制住自己微微發顫的聲音：「……一千年之久了。」

雲琛停下動作，低低長嘆：「一千年……？難怪……我總覺得心裡缺了點東西，卻不知道是什麼；我總覺得你很重要，卻又對你滿懷愧疚；我總覺得這間屋子熟悉又冷清，卻無法明白冷清在何處。我總覺得在此處頗為壓抑和束縛……看來我做紫微仙尊，也未必開心。」

「……」

「看來日後的我，也是個愚人。」雲琛輕笑一聲，卻絲毫沒有笑意浮現，只是對自己的一種自嘲，「感情不為仙界所容卻不知抗爭，只知隱忍；虧欠於你卻不知彌補，只知沉默。一方面牽掛你，一方面又收藏著和你相似之人的畫像……連自己的心都不清楚的人，難怪這裡會如此凄冷。」

卓無衣完全呆住。他絲毫沒有想到，失憶後的雲琛站在一千年前的心態上，居然會對日後的自己做這樣評價。

「師父……」

「不要這樣叫我了。」雲琛驟然蹙眉，彷彿這個稱呼戳到了他的某個痛處。他輕輕嘆了口氣，又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我之前以為……我真的是你的徒弟，居然還有些高興。彷彿自此並非孑然一身……你不如就按之前的來稱呼我好了。」

他的口氣混合了紫微仙尊與一千年前那個凡人少年的情感。畢竟還受到殘留記憶與情感的影響，他宛如高山之雪，愈發孤獨與寂寞。於是卓無衣心裡輕輕一震，彷彿在此刻，他才感到眼前之人的哀傷與悲痛，他才感到自己不僅是他的徒弟，更是發誓要為他遮風擋雨的人。

他終於忍不住擁抱住他。

有溫暖的朝陽自窗外撞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拉長，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