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琛面色複雜地立在原地，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月光如水霧般迷濛，傾倒在她的身上，為她覆上一層凄清的霜。

紅塵萬丈，不如歸去。

最後靈力與魔氣碰觸的一刻，彷彿忽然有冰涼的悲哀流入他的心裡，就像一滴絕情的眼淚，流過四肢百骸，帶來刺骨的寒意。

那是怎樣一種悲傷啊。

雲琛低低地嘆了口氣。也許是受了這種悲痛的影響，他下意識地收回本該刺進心臟的靈力，放過她一命。

「不必謝我。」雲琛低垂著眼，安靜地說道，「有些事本就非人力所能及。你又何必糾纏其中。」

「紫微自己不是一樣？」庄蒙忽地開口，唇邊掛著一絲冷笑，「你是仙，我們是魔，本就勢不兩立，又何必這幅惺惺作態，偏偏還饒了孟縈。」話音未落，一道魔氣猛地向重傷的孟縈激射而去，「她這般感念於你，還不如死了幹凈！」

有潔白如雪的光芒暴漲，雲琛倏地抬眼，袖底陡然驚起一道光芒，叮地一聲輕響震碎了魔氣。

庄蒙盯著他，不帶感情地一笑：「怎麼，紫微這是起了憐香惜玉之心？」

雲琛卻並不理他，只將淡漠的目光投向始終一言不發、面帶微笑的季瑛：「這就是你教給下屬的處世之道？無用的便要殺掉嗎？」

季瑛搖了搖頭：「小琛，你還是信我的，對嗎？」

他含笑的眸子里流轉著層層華彩，彷彿漫天的星星散落在他的眼底。他俊朗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懷念：「你不會相信這是我教出來的下屬，你甚至希望，我還是原來的那個南華仙尊，不是站在這裡的魔君。」

他話音一落，雲琛的眸中滑過一絲極複雜的神色。他搖了搖頭：「拔劍吧。」

「不。」

季瑛踏上一步，臉上是異常柔軟的神色：「你要出劍，儘管來吧。我說過，絕不會把我的劍對準你。」

雲琛右手搭上紫微劍的劍柄，聽到最後一句話卻忽然停頓了一下。他的眸子微微睜大，瞳孔中倒映著季瑛一步步走來的修長身影。夜風拂起他天青色的衣袍，就彷彿那一年初遇時他眼底天青色的天空。

曾經鮮衣怒馬，快意江湖；曾經秉燭夜談，把酒言歡。他們曾經肝膽相照，榮辱與共；他們曾經擊掌為誓——皇天後土共鑒，結為生死之交。

究竟有什麼誓言是長久的，究竟有什麼感情是不變的？曾經休戚與共的兩個至交好友，如今卻相對而立，即將刀劍相向。

季瑛的確是發過誓的。他說天下之大，卻唯有一人是知己。所以從今以後無論生死別離，都不會把他的劍對準他。

他被玄止拒之門外的時候反而安慰他：小琛，我終會與你並肩而立，我從不食言。

他獨自一人艱難修鍊之時拒絕了他想幫忙的好意：小琛，紫微門下定有不許泄露門中心法的規定，我不願讓你為我兩難。

他成為南華仙尊之時笑得如此開懷：我在太虛幻境便已足夠。天下唯有你懂我，不需要其他人應和。

最後一次爭吵的時候他怒氣沖沖，拂袖而出：既然林安懿是你心中唯一，那麼無我也罷！

這麼多年，從未釋懷。

雲琛彷彿泥塑一樣握著劍柄，卻無法拔出。面前的這個人是季瑛，是他曾經的生死之交。他面對孟縈的一滴眼淚尚且會手下留情，更何況面對昔日的情誼。

卓無衣在場邊遙遙望著，見雲琛已經搭上劍柄卻始終不拔劍，季瑛手無寸鐵、坦然而從容地站在他面前，不禁深深皺起眉，同時心底又湧上一陣深深的無力感——他與林安懿有著一模一樣的容貌，有著異常相似的性格，在林安懿陰影之下生活卻始終不可能是林安懿。終於脫離了林安懿的陰影，雲琛接受了「卓無衣」，現在又不得不面對雲琛昔日的至交好友——他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似乎季瑛對雲琛的感情不止於「友情」，於是酸澀的意味翻湧上來。

他再如何強大，也終究無法彌補他二人過去時間的空缺。

更何況，雲琛如此心軟，只怕面對季瑛根本就無法下手。

季瑛已經站在雲琛身前，緩緩張開雙手，示意雲琛拔劍。雲琛卻彷彿僵住了一樣，搭在紫微劍上的手幾次用力，都無法拔出劍來。

他無法狠心。

「小琛。」

雲琛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鬆開。他抬起眼看著他，啟唇正要說話。

「小琛。」

季瑛眼底蘊含著綿綿的笑意，再度喚他的名字。下一秒，他的手驟然插進雲琛的腹部！

似乎時間有片刻的停頓。

卓無衣幾乎是本能一樣瞬間出手，一道金光猛地暴漲，向季瑛突襲而去！與此同時，季瑛飄然後躍，整隻右手鮮血淋漓，滿是雲琛的血。

雲琛向後退了兩步，彷彿慢動作一樣，跌倒下去。

「！！！」

卓無衣縱身而出一把將他扶住，半抱在懷裡。他清明如月的眸子溢滿難以置信和痛苦，鮮血宛若小溪般從他的腹部洶湧而出，剎那間染紅了潔白的衣衫，濃重的血腥氣揮散在空氣中。他的神智開始渙散，只死死抓著卓無衣的衣袖。

他一遍一遍低聲說著，為什麼？

雲琛血的氣味將卓無衣的腦子震得嗡嗡直響。他只能抱著他，彷彿周遭的一切都與他失去了聯繫，周圍模模糊糊的聲音也聽不清楚。

有人跑了過來，帶著眼淚鹹腥的氣息。她想從他懷裡接過重傷的雲琛，而他死抓著不肯鬆手。

怎麼，怎麼會這樣？不是有易命之術嗎？為什麼他還是會受傷，為什麼受傷的不是他？

「放手，無衣！」女子的聲音陡然響起，將卓無衣混亂又幾近暴走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抬頭一看，祁桃紅著眼睛，正拽住雲琛的衣袍。

「你在這裡靈力暴走，是想害死紫微嗎！？」祁桃尖聲叫道，「你應該打敗季瑛替紫微報仇，而不是在這裡像個小姑娘一樣哭哭啼啼！你已經是南華仙尊，還會因為這種事情靈力暴走？紫微不會死的！」

這當頭棒喝讓卓無衣猛地清醒過來，驟然鬆開了抓著雲琛的手。他站起身，感到臉上有些濕意。四周彷彿狂風過境，原來他適才思緒混亂之時幾乎走火入魔，差點控制不住靈力暴走。

是了。雲琛的受傷讓他方寸大亂。現在他的確不應該思考為何易命之術沒有效果，為何季瑛會突然對雲琛出手——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徹底擊敗魔界。

他握住南華劍，轉身面對著季瑛。

「為什麼？」

「你在問我嗎？」季瑛仍然掛著那綿綿的笑意，只在眸底透出一絲徹骨的冰涼。他的右手仍然滴著血——那是雲琛的血。

「不錯。」卓無衣冷然道，漆黑的眸子沉沉如夜，「為什麼？」

「你知道小琛為什麼會敗嗎？」季瑛的唇角彎起，「因為他心太軟。我們兩個之中，其實只有他還活在過去。」他說著悠悠一笑，「我可是『魔』啊！他居然對敵人心懷憐憫，這麼多年了，始終也沒有變過。」

卓無衣並不答話，只緩緩抽出南華劍。他微微闔上雙眼，一瞬間撲面而來的夜風攜裹著寒氣與涼意，他玄色的衣袍高高飛揚，獵獵作響。金色的劍氣與靈力環繞交錯騰起，彷彿兩條金色的巨龍。

紫微秘聞言道，紫微星君本是兩人。一為紫微，二為南華。因此，他其實也身懷紫微之力。

這冠絕天下、無數人為之爭奪的靈力；這空前絕後、仙界之首的靈力。

無人知道，紫微訣只有八字而已。

紅塵萬丈，不如歸去。

靈力猛然暴漲開來。

「你們是一個一個來，還是一同上？」卓無衣睜開雙眼，宛如俯瞰天下的君王，靜立在月華之下。他長發飛舞，眸光沉暗如夜。

無人知道，紫微其實一正一邪。正者為紫微，邪者為南華。正邪本是相伴而生，光與暗，晝與夜，輪迴有常。

「別太猖狂！」

庄蒙右掌探出，十指如鉤，魔氣如同黑雲繚繞，向卓無衣遽然撲來。他察覺到了卓無衣的改變——這位南華仙尊一瞬間彷彿頓悟了什麼，耀眼的金色靈力之中攜著淡淡的紫色，似乎天地就是他，而他就是天地。於是他將全身的魔氣提到最高點，力求一擊必殺。

叮地一聲輕響，庄蒙猛地睜大了眸子。他的魔氣彷彿被什麼東西阻隔在半空中，漾出一圈一圈水樣光芒。月華在一剎那間黯了一黯，旋即卓無衣袖底乍然劃出一道亮光，如驚雷，如閃電，須臾到了庄蒙身前！

大篷的血花飛濺起來，庄蒙倒了下去。

一擊！

卓無衣向前踏上一步，劍尖虛虛指向地面。他明亮的眸光從魔界眾人臉上劃過，帶著灼人的溫度與力量：「誰是下一個？」

聞溪越眾而出，淡笑。

「久違了，南華仙尊。」

場中有一瞬間的靜默。

卓無衣沉默著打量他，聞溪衣衫落落，看上去溫文爾雅，謙和有禮。

「沒想到南華仙尊這麼快就從林安懿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聞溪略略拱手，「不知是恭喜還是悲哀。」

卓無衣仍舊一言不發。

然後聞溪動了。

一道魔氣悄然彈出，直接鑽入卓無衣體內。卓無衣一動不動，而聞溪則拔出劍來。

「到此為止了，南華仙尊。想必你還沉浸在『心魔』的幻境之中，那麼就這樣無聲地死去吧。」

劍光遽然而起，嗤地一聲輕響深深刺入胸膛。聞溪站在原地，眼中滿是驚駭。

「我早就對你說過，我沒有什麼執念，也沒有什麼魔障。」卓無衣右手持著劍柄，神情冷淡地看著他，「我心願已償，別無所求。」

他抽出長劍，凜凜月華沿著劍身流淌而下。聞溪在他身後倒了下去，無聲無息地跌入塵埃。

卓無衣在季瑛身前站定，沉沉的夜色宛如他身上的玄色衣袍。

「彷彿是一種宿命。」季瑛微笑著開口，「玄止的徒弟雲琛殺了上代魔君玄落，而你又將殺了我。」

「你似乎確信自己必輸無疑。」

「我是魔。」季瑛淡笑，「你也有一部分是魔。魔由心生，我無法誘惑你。」

真正的紫微訣絕不是救度世人，普度眾生，而是自身隕於魔道，又尚且心存善念。行走於光明與黑暗之間，超越仙與魔的界限，將晝夜融為一體。

真正的修鍊，並非超越生死輪迴，而是將自身化為輪迴，方能生生不息。

「我要問你最後一句話。」季瑛仔細看著卓無衣，「你愛雲琛嗎？」

「愛。」

季瑛笑了，眼底驟然劃過一絲明亮的光芒。黑夜如潮水般開始退卻，月華暈染了山川與大地，暖意瀰漫開來。

這一夜，終會結束。

「希望你記住你今日的回答。」季瑛抽出長劍，縱聲長笑，「也但願你遵守你的誓言。」

叮噹一聲清脆的聲響，鮮血飛濺。二人皆是不世而出的高手，相爭只在一瞬。

季瑛倒下去的時候，仍是帶著那得體而溫和的微笑。彷彿有久遠的清風拂過回憶的山谷，意識模糊的時刻他似乎聽到了那人來自過去的呼喚。

「季瑛，你可願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