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季瑛01
小說: 紫微訣 作者:云糖 字數:4662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7:47
季瑛翻牆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空空地迴響著。不知從哪裡傳來梆子響,伴著那「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聲音,漸漸遠去了。
月亮將他的影子拖得很長。
季瑛摸了摸自己後背上的鞭痕,疼得齜牙咧嘴。他老爹——當朝一品尚書剛剛揍了他一頓,原因是他在科舉考試的卷子上「胡說八道」「大放厥詞」,肯定是不能中了,當朝尚書的兒子居然不能一舉中第,似乎丟光了他爹的臉。
可是,他說的全都是實話。
季瑛一面沿著空空的長街向前走著,一面無聊地踢著腳下的石子。季府有兩個兒子,他排行老二,似乎也註定了始終成為他哥哥的陪襯。因為他哥哥的優秀——前年科舉的榜眼,御前的紅人,官場新秀,總是襯托得他愈發頑劣不堪——東遊西逛,遊手好閒,不學無術。不喜歡四書五經,偏偏喜歡練武,整日與那些「江湖人」廝混在一起,空長了一副好皮囊。
可是,那書里滿口的仁義道德,到底哪一點與當朝烏煙瘴氣的官場相符?書里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前日才剛剛判了一件案子,大抵是一對母子受人百般欺凌,兒子無法忍受自己母親受辱捅了對方幾刀,把人給捅死了。於是衙役便鎖了兒子,當堂過審,後日就要斬首示眾了吧。
看看,看看,到底哪一點仁義,哪一點道德了?
季瑛對天翻了個白眼,目光瞥過街道旁尚且還亮著一點燭火的小酒店,大踏步便走了進去。他在京城是有名的混世魔王,街邊小店的老闆都認識他。好在這位尚書府公子雖然在傳言中混蛋了些,但卻從不拖欠酒菜錢,對老人也謙和有禮。於是一來二去,酒店老闆倒也歡迎他來了。
「來兩壺女兒紅,要涼的。」季瑛進店以後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隨意敲敲桌子,目光在大堂里一掃——只有角落裡坐著一個白衣的公子,正安靜喝著酒,也不甚在意:「再來一盤鹽焗土豆。」
「好勒。」掌櫃的笑成一朵花,「怎麼,季小公子今兒個得空?」
「別提了。」季瑛揮一揮手,「今兒心裡不高興,來澆澆愁。」
聽到他這句話,角落裡的白衣公子微微動了動,似乎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季瑛沒注意到他,只顧著自斟自酌,不時往嘴裡送一兩顆土豆。
夜風起了,呼啦啦地吹過酒旗,帶來一股颯颯涼意。掌櫃一面擦拭著櫃檯,一面與季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今晚這麼大的風,看來明天要下雨了。」掌櫃搖了搖頭,「天要變了,天要變了。」
「怕什麼?」季瑛說話的同時不忘嚼兩顆土豆,「天又塌不下來。」
「唉,季小公子有所不知。」掌櫃嘆了口氣,「聽說今兒皇上上朝,想要加稅了。我們這小本生意,如何負擔得起再加稅?雖然這是天子腳下,天子腳下也窮啊。」
季瑛怔了一怔:「我怎麼沒聽說這件事?」
掌櫃苦哈哈地一笑:「季小公子,你是季尚書的幼子,天塌下來也輪不著你頂,自然不知。聽說皇上要修建行宮,沒有錢怎麼行呢?」
季瑛深知他們不會騙自己——這些老百姓淳樸而善良,他們知道這位季小公子人很厚道,心地又軟,自然有時也對他發發牢騷。只是……
「滿朝文武居然無人反對?」季瑛有些不敢相信。他對政局向來不關心,只是他覺得自家老爹那樣古板而清廉的人,總會說點什麼吧。
「當然是有人反對的。」掌櫃再次搖頭,「聽說那位雲尚書已經革職,下了大獄了。」
話音未落,大堂里發出「咯」地一聲輕響,那白衣公子手中的酒盅放在了桌子上,他抬起臉來。
本來他只是悶聲不響地喝酒,始終低垂著頭,整個人幾乎隱藏在陰影里,因此季瑛也並未對他多加註意。只是這一下輕響,卻讓他不禁看了過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住。
他自幼行走於市井之間,加之家世顯赫,美人沒見過一千也有八百,長得好看的男子也不是沒有見過。只是眼前這人的「美麗」不同於任何一種世俗之美——或許只存在於夢境之中。他眼底散落的光芒猶如夜幕之中的星星,那俊美無儔的面容就像來自畫中的仙人,又宛若幽深寒潭的水。思緒在一剎那間停滯,僅僅留下兩個字:
驚艷。
此人應為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
「加稅一事確有其事。」那少年慢慢開口,修長的眉輕輕擰起,含了一點憂慮,「只可惜朝廷昏庸,反將家父革職查辦。」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道:「萬馬齊喑究可哀。」
「哎呦,雲公子,你不要命了?」掌櫃聽他這樣說,嚇得連連擺手,「你們二位皆是富貴之軀,隨便說說倒也罷了。若是給小人招來禍患,只怕小人這一家子都要沒命了。」
那雲姓公子聞言淡淡一笑:「富貴之軀?掌櫃的這是在取笑在下?家父已被革職下獄,我呢,不過是個空有名頭的狀元,又有何用?」
季瑛聽他說了這兩句話,便已然知道了他的身份:當年他的兄長季廖參加科舉,本以為可一舉中狀元,卻偏偏被一位名叫雲琛的少年壓制下去,才只中了榜眼,而這位雲琛則是當朝禮部尚書雲濯的兒子。更令人稱奇的是,他明明中了狀元卻不肯在朝做官,據說是家中有祖訓,不可父子二人同朝為官,於是雲家的兩袖清風、剛正不阿也傳為一時美談。沒想到這個雲琛竟然今日與他在酒館相遇,而且還如此年輕,更重要的是如此俊美。
「沒想到竟然是雲公子,久仰久仰。」季瑛端起酒杯向他遙遙一敬,「在下季瑛。」
雲琛忽地看了他一眼:「季尚書的二公子?」
季瑛笑了:「正是。」
「沒想到你和你爹完全不同。」雲琛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奇怪的意味在裡面,「你大概不知道,這次加稅就是你爹為了討好皇上和太後而提出的。」
很久很久以後,季瑛已經忘了自己當初是如何回答的這句話。他只記得那個人微涼的眉眼,帶著複雜意味的眸子,以及和他打了一架的自己。
沒錯,打了一架。
季瑛雖然從小離經叛道,但對自己的父親還是異常敬重的。他不相信雲琛所說的話,那時的雲琛也是年少氣盛,二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季瑛學過一些江湖上的功夫,不巧的是雲琛也學過。他們動起手來雖然不似那些絕頂高手那樣縱橫開闔,倒也頗有殺傷力。這件事最後以雲琛略勝一籌而告終——原因無他,雲琛陰了他一腳,狠狠傷了他的腿,讓他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才得以下地。
而且損失還不止這些。
第二天前禮部尚書之子雲琛與戶部尚書之子季瑛半夜喝酒還打架的事情就飛一般傳遍了整座京城。他們二人各自付了一半的錢來賠償那個酒店老闆的損失,同時各自被教訓了一頓——鑒於季瑛已經被雲琛打成傷殘,季瑛的老爹只能訓他一頓了事。雲琛就沒有那麼幸運了,雖然他自己也被季瑛打成了烏青眼,但他家教極嚴,回去就被母親家法伺候,跪在宗祠里整整兩天。
季瑛躺在床上瞪著床帳的時候居然還想,這個雲琛還蠻有意思的。看起來文文弱弱像瓷器一樣碰不得,沒想到打起架來竟然也是玩狠的,差點陰到他斷子絕孫……真是人不可貌相。
再次見到雲琛,已經是半個多月之後了。
彼時季瑛剛剛養好了腿傷就聽聞雲尚書已經被放出大獄,但由於其觸怒了皇上,被革職以後永世不得錄用,雲氏子孫也永世不得入朝。雲濯急火攻心之下一病不起,不到三天就撒手人寰,雲家徹底衰落了。
原本正拿著魚竿在後花園釣魚的季瑛聽到這個消息不禁一愣,想到雲琛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和淡淡微笑的模樣,想到他發著狠勁揮舞過來的拳頭以及自己重傷的腿骨……他絕不承認自己居然有點擔心那個瓷器一樣精緻的人。父親沒了,頂樑柱塌了,對他來說是不是天塌了呢?
於是他又一次翻牆出去了。
雲家獲罪以後已經搬出雲府,肯定不能往雲府去找了。季瑛在自家府邸的牆角下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決定去上次那個小酒店看一看。
掌櫃依然熱情地招待了他,看起來並未因為他二人曾經在這裡大打出手而心懷芥蒂。季瑛選了那天雲琛落座的地方,與掌櫃談起雲琛,掌櫃也一臉惋惜。
「可惜了,那樣驚才絕艷的人物。」
季瑛知道中過狀元的雲琛必然才華橫溢,他那天嘆息的一句「萬馬齊喑究可哀」也正中當今時局。只是聽掌櫃的說,他已經很久不來了,或許已經不在京城了罷。
季瑛莫名感到一陣失落。
他坐在那個座位上靜靜地喝了一盞酒,心想他為什麼會對這個僅僅一面之緣的雲琛上了心。也許看透了對方隱藏在表面下的悲涼與無奈,也許他對他心懷一點點愧疚——畢竟,一切都是因為他所崇拜的父親。
但季瑛還是不死心,他總想看一看那個人才是好的,於是他連續在這家小酒館裡坐了七個晚上。第八天夜晚下起了小雨,他也還是翻牆跑了出去,進酒館的時候衣服都濕透了。
「掌櫃的,照舊來一壺女兒紅,要熱的。」
酒端上來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季瑛喝了口酒感到暖意流淌過全身,於是又要了一碟土豆。就在他夾土豆吃的時候,門忽然被推開,進來了一個全身滴水的影子。
是雲琛。
季瑛猛地站起身帶翻了凳子。雲琛全身縞素,還戴著孝。他渾身上下滴著水,就連眼睫毛上都掛了幾顆水珠。
於是季瑛意外地發現,雲琛這人的睫毛居然這麼長。
雲琛看到季瑛也有些意外,眨著眼站在原地,長發還濕漉漉地貼在額前。二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同時開口:
「你怎麼在這兒?」
「你去哪兒了?」
問完了話誰也沒聽清,於是繼續站著幹瞪眼。倒是酒店的掌櫃打破了沉默:他腳一滑,直接撲倒在雲琛面前,那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對不起。」雲琛將他扶起來——他帶進來的雨水導致地面有些濕滑,這位掌櫃就這麼摔了一跤。
「沒事,沒事。」掌櫃一面擺著手一面往後退,「你們繼續,你們繼續。」
「所以,你怎麼在這裡?」雲琛在季瑛對面落座,那神色坦然得彷彿他完全不記得他們之間曾經打過一次架,還打得鼻青臉腫外加小腿負傷。季瑛獃獃地反應不過來,只下意識地把酒盞推到他面前。
「熱的。」
雲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獃滯不禁又有點擔心:他當時也沒招呼他的頭啊,不會給打傻了吧?
「季瑛。」雲琛也不客氣給自己到了點熱酒暖暖身子,「你到底為什麼在這兒?」
季瑛彷彿恍然大悟一般張開嘴,卻又停頓了半晌才說道:「等你。」
雲琛手一顫,半杯酒都灑了出來。安靜了片刻,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並沒有聽錯。
「等我做什麼?」雲琛皺了眉頭,「還想動手?」
季瑛連忙搖搖頭,但又一次瞪著眼卡住,那模樣活像一隻被噎住的公雞。他憋了半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畢竟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兒等著,難道說自己擔心?好像以兩人的交情這話實在矯情;難道說有話對他說,可他並沒什麼想說的;難道說安慰他一下?大概雲琛會再動手揍他一頓。
雲琛也有些發懵——眼前這人一句話也不說直勾勾盯著他看,讓他心裡也有點發毛。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季瑛,你等我到底做什麼?」雲琛的目光裡帶上幾分狐疑。
「我來……」季瑛搜腸刮肚地尋找借口,「我來看看你。」
「看我?」
「對。看你還有沒有烏青眼。」
話一出口季瑛就悔得腸子都青了。雲琛聞言放下酒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怎麼看都帶著些陰慘慘的意味。
「你想怎麼死?」
「不不不。」季瑛連忙擺手,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我是說……我只是……我有點擔心……我聽說雲府……我怕你難過,畢竟,畢竟,……對不起……」
說到最後的時候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雲琛的眸光也隨之黯淡下來。
「沒什麼可對不起的。」他垂下眼,自嘲似的一笑,「也許我命該如此。」他停頓一下:「你一定在這兒等了很久了。」
「還好吧,不太久。」季瑛嘆了口氣,「也就七天而已,畢竟我的腿剛好。」
雲琛微微側過臉去,燭火映照著他宛如玉琢一樣無瑕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那姿態美麗而脆弱,彷彿一片落入塵埃的雪。
「我父親去世之後,我母親傷心過度,也去世了。」雲琛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我明天就要離開京城了。謝謝你,還記得我。」
家道中落之時,平日里父親的「朋友」竟無一人前來相送,也無一人前來問候。雲琛獨自一人操辦了雙親的葬禮,他已是孑然一身了。
沒想到,最後前來送他的,竟然是京城中有名的「混世魔王」,那個奸詐狡猾的季尚書的兒子,與他打過一架還被他打出腿傷的人。
世態涼薄。
季瑛想安慰他,又不知從何說起。這個俊美如天人的少年明明是那麼飛揚,卻因世事而露出如此哀傷的神情。他輕輕嘆氣的時候,自己的心也彷彿跟著一同顫抖,輕輕嘆息。
「你要去哪?」季瑛不假思索,「我跟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