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離當日又是被趕出來的，而且接連又吃了兩日的閉門羹，是真的有些無計可施。可他必須得糾纏，否則就會真的同江子塵所說，三天不見，忘到腦後。

他這幾日每夜都在他的屋頂上看了一會兒，江子塵似乎因為什麼緣由被夢魘侵擾，竟夜夜都不得安寧，而且是如同渾身都有烈火灼燒般，頭上冒的汗可以打濕整個軟枕。

他實在是不忍心看見他因為要緩解疼痛，用另一種強硬的辦法來遏制，他這樣遲早會出問題，而且這根本就不是解決方法。

他會悄悄翻進江子塵的屋裡，知道他這時候睡得沉估計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了的，他會將自己屋裡的枕頭偷偷換給他。

可他這樣，也同樣不是辦法，因為他更疼了，疼地齜牙咧嘴，翻來覆去，最後揪緊著被子，熱得渾身上下像是從水裡撈起來，繼而鬆開被褥猛地翻身，在夢中下意識地抓著自己的胳膊，連指尖都要陷進去。

偶爾那嫣紅的嘴唇上下一碰，喚了一聲，「娘。」這時他面上的神情便會舒緩不少。

今夜他依舊是站在一邊，看他受著這樣的折磨，難道沒有一個人發現麼？沒有人知道他這樣陰晴不定其實是有原因的？

事實是，這個院里真的沒有。

丫頭夜裡根本不伺候，她們膽子小，不敢在日落之後跟江子塵待在一塊兒，那些下人就更加肆無忌憚，竟敢堂堂皇皇看他沐浴……

估計他半夜醒了有個什麼頭疼腦熱，叫人也是叫不來的。

慕離呆了幾日了，沒發現入了夜後他的屋外有人聽吩咐。

他就像是一隻困獸。

他緊蹙的眉頭，心裡的苦，讓慕離很想助他一臂之力，即便是不為了救師父，帶他離開這個破地方也是好的。

想到此處，他便擅自起了燈火，一豆燭火在昏暗屋內晃動著，時不時恍過床簾的陰影在江子塵蒼白汗濕的冰冷麵頰上。

慕離坐在他的床邊，掰開了他掐著自己手臂的手抓在手裡，掌心一片冰涼，心中一動，說了一句：「娘在這兒呢。」

聲音有些低啞。

可他說完，看見江子塵居然真的頓了一下，以為他要醒了，背後也開始出冷汗。

沒想到他居然開始怕一個人生氣。

他屏氣凝神，盯著榻上這個有些安靜下來的少年看，他應該快要弱冠了，可看這樣子，他是要永遠關在這個地方的，也不會有人再給他取字，他只怕也不會在意這種小事。

他在意什麼呢？

慕離嘴唇開合，又哄了一句：「別怕，娘親在這兒呢。」

如若他的娘親還活著，他一定會是個好孩子，他只是聽到有人提到娘這個字，就好像安心了似的。

那隻帶著薄繭，粗糲的手也被那隻無助的手給緊緊攥住，好像救命稻草。

覺得自己總是裝人家的娘親有些不厚道，而且他裝女人也覺得彆扭，慕離便拉著他的一隻手，曲起一條腿靠坐在床沿上，低頭同他說著話。

「我跟你說，我娘是我在認識師父之前，最可怕的女人。」

「她逼著我讀書習字，看孔孟大道，稍有不專心，她便要敲我。」

「……一開始我還小，她拿手敲，後來估計是見我頭硬了，便開始拿筷子。」

「後來還有竹板。」

「她……她比我爹打我還厲害，不過我爹也經常不回家，他要去保護其他人……那人，比我娘，比我，比這世上的幾乎所有人，都要重要。」

「但我不明白。」

江子塵忽然又悶哼出來，像是不滿意他換了話題，趕緊阻止他。

慕離低頭笑了一笑，覺得他的手勁也著實不小，「我娘她教我，人生一世，唯忠義二字不可負。」

「我娘說，我們一家位為人臣，誓奉與命，當萬死不辭，甘為螻蟻蜉蝣。」

「我娘還說，我從未見過的兄姐，他們也都在做著同我爹一樣的事。」

「我娘說，總有一日，我也要跟隨需要我獻上性命之人。」

「我娘說，那是我們一家祖上的榮光……」

他每一句都要提到一個娘字，才能安撫這個人。

但他也找到了一個時機，可以將那些灰暗的，沉重的往事說出口。

慕離一抬頭，正好可以看見被窗外那棵粗壯槐樹遮蔽，只剩下的點點夜空，暗青色的幕布里透出辰辰星點，「我一開始不懂她教我為何只教我要盡忠守義，我還不斷的問我娘，『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也是父在前，君在後啊……」

「後來我才明白她面上擔憂到扭曲的神情究竟是為何……」

夜已入了後半，慕離覺得自己有些口幹舌燥，要起身喝口水，才下身，還沒有走一步，卻發現自己的手還被江子塵死死攥著。

他閉著眼說：「娘，別走。」

慕離：……

「乖，我不走，娘喝口水。」

床上那人倔強地說：「不，我不乖。」

「你不乖娘不要你了。」

床上的人又要哭。

「好好好，娘在這兒呢。」慕離只好坐回去，作為一個已經沒有什麼操守的男人，他也沒有什麼不能忍的，娘就娘吧。

可他方要回握那隻濕漉漉的手，腦中像是落下了一道閃電，被一個念頭砸中了。

慕離看著他那張已經平靜下來的小臉，心中糾結了好一會兒……

他道：「娘叫了人來接你，塵兒跟他走好不好？」

江子塵在夢中，難得覺得自己這麼愉悅過，他眉頭開始鬆動，緊接著毫不猶豫地嘟囔一句：「好。」

慕離另一隻手不知為何掌心也有些汗濕，於是轉為用手背去碰他的側臉，溫聲道：「娘對你保證，他一定會對你好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