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公子犯了錯，要去討未來夫人的歡心，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因為他深深傷害了夫人的心。

他甚至真的希望江子塵今日什麼都不記得了。

可江公子說了不見他就是不見他，寫在紙上貼在床頭，門主的名字旁邊有兩個大大的草書——騙子。

門主自顧自強闖夫人閨房差點又被割了腰帶，看見床頭上那張紙，也是很想笑，真孩子氣。

「別鬧了，昨天我們吵架而已。」

「你覺得我會信你，還是信我自己？」他不屑地笑道，「你以為我有那麼好騙麼？」

慕門主並不在意，「至少你記住了我的名字，我很高興。」

「書我已經撕了，只要你一走，我過幾日就會忘的。」江子塵坐在桌邊背對他，不許他靠近自己的書案。

慕離發現他安靜的時候，背影也很好看，很纖瘦，穿著一襲白衣，有一種謫仙的氣質，也許只是因為落差太大才會有這種錯覺，可……確實他還不錯。

他不理人，他便靜靜站在他身後，怕被罵，也不敢出聲，就這麼過去兩個時辰，他都覺得是在被罰站。

江子塵看得凝神靜氣，合上書的動作十分沉穩。他慢慢地回頭，見慕離居然還在那裡，方才他看著看著居然忘記了這回事。

「你還不走？想做什麼？」

慕離直白道：「想娶你走。」

他剛想問你什麼人，話到嘴邊似乎又想起來，「對了，你是柳笑笑找來的騙子。」

反正只要是長相頗得他眼緣的，他第一想到是後娘找的，成了習慣了。

柳夫人真是了解他，知道他喜歡長得好的。

其實他也不是故意的，尋常人見到姿色上乘的女子，再暴躁的脾性也會不自覺收斂，食色性也，他也不例外，不如說他整日被關在這個破院子里，吃食還好說，人實在是見的少，像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土包子，若不是他對著銅鏡看著水面知曉自己長得什麼模樣，若不是院里還有十幾個人給他看，他都不知道何為美醜。

他還記得他爹剛對外稱他犯病那時，就有個下人，是廚房裡幫忙的，拿吃的點心誘惑他，讓他說自己是醜八怪，那人笑嘻嘻的，還蹲下身子，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在教一個十歲的孩子做這種事。

那時他看著那個伙房手裡五彩的點心，酥酥糯糯，很是可愛。其實他沒有挨餓過，只是當時想吃那個自己沒有見過的點心而已，居然被人騙著說自己是噁心的醜八怪。

太不值了。

那時他覺得沒有什麼，於是捧著一碟點心還頗為高興地回屋去，吃了一下午，還留了兩塊，一塊白色的兔子給娘親，一塊黑漆漆不知道是什麼的給哥哥。然後第二天，桌上的點心就被丫頭隨手扔到了窗外的樹下。

這隻是一件小事，他當時連想都沒有想過要記下來，結果那個伙房第二天叫了一群下人圍在一起談笑他昨日傻子般的行為，大聲嘲笑他諷刺他，說他現在又瘋又傻，可能叫他吃地上的泥巴都會吃，只要拿其他好吃的先誘惑他。誰叫他什麼都沒見過呢？

他怎麼可能會去吃地上的土呢？繼而又有人說，他不是喜歡在後面那片小田裡種東西麼？直接找個機會，把他摁在澆了水的田裡就可以了。

或者還有剛施了肥的土裡。

然後他們笑的更大聲了。

他就站在那群人身後，目光獃滯地看著他們，他們居然也不停下。

他不是好吃，只是除了這件事，他找不到其他能讓他高興的事了。只有食物，每天都是新的，他沒有新的東西。

有個人回頭來瞥了他一眼，「怕他幹什麼，他去跟老爺告狀，我們就一口咬定是他發瘋做夢亂想的，根本沒有這種事。」

他們真的好過分……

最後，他們看著這個滿臉淚痕的孩子跑回了自己的屋子，以為他只是要躲起來哭，卻看見他握著一把匕首又跑了出來。

有人大呼著，說那就是殺死江夫人的兇器！

眾人頓時臉色大變，開始往院外跑，他被鎖在東院，但轉眼間偌大的宅院全都知道，二少爺又犯瘋病了，忽然就要殺人。

整個院子變得冷冷寂寂，他吸著鼻子跑到自己屋後，用匕首在樹下挖著土，挖出一個小坑，找到麵皮已經摔裂的兩個點心埋了進去。

都說娘親死了，哥哥也死了，那我也不會讓他們挨餓的。

我吃什麼，他們也吃什麼，只是這個是昨天的了……

清澈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土裡，凝成了泥，他哭得更厲害了。

我沒有殺人……我是救人的啊……

這是他記下的第一段自己受欺負的往事，他才十歲，他太委屈了，沒有人理他，只能寫給自己看，自己安慰自己，也免得自己過兩天又忘了，又被他們欺負。

可是他不解世事，外人要欺負他，要委屈他，自然多得是辦法，他也說不出口辯解，久而久之就隨他們去了。

他的性子不像爹，像娘親像哥哥，他不惹事，但是別人也休想一直順心順意地欺負到他頭上，隨著年歲漸長，他便越發地難對付，沒過幾年，辱罵父母，淹死弟弟，火燒家祠，種種傳言嚇得家裡都沒有下人敢來伺候他。

連宮裡都被驚動了好幾回，次次都是江淮新苦苦哀求，才沒有被追究罪責。

他沒見過世面，他出不去，他就看書，什麼書都看，他什麼都要知道，什麼書都要那群人給他弄來，不弄來他就發瘋。

所以他越瘋越厲害。

現在他院里的人，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批了，一來便聽說這個院子里的人是個瘋子不好伺候，隨隨便便殺人，一點點小事沒有做好他就要動手。

人尚未見，先懼八分。

更因為恐懼，變得戰戰兢兢，他們需要說江子塵的壞話舒緩快要壓垮自己的不快，需要欺負這個欺負他們的主人來得到暫時的解脫，才能繼續在這兒幹下去，拿別人四五份的月錢。

他們一起住在一個被鎖起來的院子里，像交戰雙方的敵人一般，誰也沒法徹底扳倒誰，但是江子塵帶給他們痛苦，他們可以說出來一起分擔，透過嘲笑謾罵他消化幹凈，他卻要一個人承受所有人不善的譏諷，甚至是惡毒的詛咒。

他不能輕信別人，沒有自由，沒有記憶，外人想怎麼說便怎麼說，如果沒有親筆記下那些事，他根本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這些年究竟做了些什麼，是怎麼活過來的。

而那裡也清楚地寫過，是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娘。

他曾經為了這幾句話痛苦萬分夜夜難眠，根本不肯信，但那又確確實實是他的筆跡。

因此慕離說他娘還活著的時候，他私心地信了他，那是他這十年來，第一抹光。既然信了他，那便不能只信這一件事，必須要連他這個人也一起全然信任。

所以他昨日十分興奮，對慕離也很好，甚至很感謝他能說這番話。

不過今日他就知道這不過只是一場泡影。

如今這團泡影非在他屋裡不肯散去。

他是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