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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無人窺城 作者:秋川师走 字數:5420 更新時間:2019-09-22 04:54:15
你說吧,要我等多久。
把一生給你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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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隊……刑警隊新隊員王盟。」
無邪背對著陽光坐在一間平時用來開案情分析會的房間里,聽到動靜才抬起頭。他本以為會是吳二白或者他老爸吳一窮親自來問,可沒想到站在門口的年輕人彷彿大學剛畢業,或許是剛從外面做完事回來,身上披了一件警服,裡面一間黑色t恤。
吳邪彷彿在他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咧著嘴,眼底有些傻氣和生澀。但是他卻覺得王盟很特別,因為他身上有一種氣質,和現在的年輕人,和現在和他這個年紀的人身上不同的氣質。每個人身上都有自己的生活軌跡,每一種軌跡都奠定了一個人的氣質。這是他這麼多年在外面跟著張起靈學來的,他一直記得張起靈看人很准。可偏偏都到了這麼一個地步,他卻從來沒有被任何人看透過。
王盟見他不說話,只是坐在那抽煙。一時也有些無措,胖子在他來之前,千叮萬囑一定要客氣點。他今天來,是因為卧底了數年的吳邪要走一些必要的程式,才能保證吳邪的身份和信息是沒有問題的,一般來說這種程式不會有人太當真,但不知為什麼到了吳邪這裡就忽然變得很正式化。
他來警隊也不過一年,他都沒仔細想過為什麼吳二白會讓他來做這麼重要的事情。他忐忑著的時候,還是胖子一語道破,說:「大概吳老二是看你跟他當年挺像的。」
對於這個長得挺像的說法,王盟沒敢深究,稀里糊塗就被踢了過來。本來以為就是把該問的問題問一遍,可他一到門口就緊張了,小腿肚子直抽抽。吳邪雖然聽了動靜就是那麼輕描淡寫地在他身上看了兩眼,可不知為什麼,他就覺得自己心口發緊,不自覺地動了動眉尖,咽了口口水。那人的一眼彷彿能看到他的心底,可那目光又好像到底不在他身上。
「那個……小三爺……?」王盟輕輕地開口,跟大點聲地上的螞蟻都會嚇懵了一樣。他隱約記得別人都這樣叫他。
這麼幾個字,吳邪反而皺眉了。不過他很快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說:「你先進來吧。來問話的就精神點,別跟要被訊問一樣。」
他輕描淡寫,王盟心如擂鼓。他戰戰兢兢地走進去,走兩步就開始考慮打退堂鼓,考慮要不要說自個兒是走錯地方了,自己不是來問話的,然後出去讓胖子進來。想著才想起,胖子其實自己也剛回來接受完這一套程式,這會兒應該在辦公室里和人吹比罵娘念祖宗。
他走到一張空的摺疊椅那,想坐下,腳一絆險些摔了。要不是吳邪過來一把扶住了他,他今天回去非得被吳二白嘲笑。他紅著臉道謝,吳邪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笑了。去飲水機那給他也倒了杯水,放到他手裡,說:「開始吧。」
王盟輕咳了一聲,將口袋裡的錄音筆拿出來,放在兩人中間。他說:「今天是2011年,3月5日。」
吳邪面無表情,空氣里安靜的只有呼吸聲,還只有王盟自己的。
「小……」
他要開口,吳邪直接說:「叫吳邪就可以了。三爺沒了,小三爺也沒了。」
「好。吳邪。警號?」
「842399。」
「離隊時間?」
「2004年,8月13日。星期四。」
「原因?」
「臨時任務,與當時的隊長吳三省,當時的局長,現在的廳長吳二白報備過。」
「任務是?」
「卧底進涉黑組織,給這邊提供情報,尋找有利機會。一網打盡。」
吳邪說最後四個字的時候聲音稍稍顫了一下,王盟抬頭看去,只見他眼神和表情都沒有什麼變化,暗暗鬆了口氣。
「現在是任務完成了,對嗎?」
「是。」
……
「最後一個問題。」
王盟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深吸了一口氣,這個問題本不在程式範圍內,是吳二白說過記得問一句的。
吳邪始終是面無表情,懶懶散散,他說:「問吧。」
「這次任務有一個目標,叫張起靈。在賭船爆炸後,沒有音訊。你覺得,你有沒有完成任務?」
吳邪抬頭看了他一眼,眼裡的情緒太複雜,王盟一時沒讀懂。但是也就是那麼一眼,他下意識地避開了吳邪的目光。吳邪沉默了近半分鐘後,說:「賭船爆炸的時候他就在船上,爆炸的瞬間他說要去把一個人帶出來。所以……沒有生還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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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盟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吳邪背對著他抽煙。他替吳邪輕輕地帶上了門。錄音筆裡面其實只有短短二十分鐘的問答,但是王盟在裡面足足坐了兩個小時。出來的時候眼淚糊了一臉,為死去的那些人,為了吳邪那個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說出口的話。
胖子和吳二白早就等在了門口。看他一邊擦眼淚一邊走出來,吳二白有些費解。他心裡更想知道的是吳邪到底說了什麼,他快步地走了上去,拍了拍王盟。
王盟吸了吸鼻子,拿了紙巾擦了擦眼淚,說:「小三爺說,很久以前,我的爺爺總是告訴我,必須了解人的」動機「,他稱之為最開始時的目的。我有一段時間一直把動機和最終目的混淆,後來我才明白,動機來自於開始,而目的往往是最後,且目的這種東西,在事情的發展過程中,一直在變化,有的時候,目的甚至會走向最開始的反面。」
吳二白沒有追問下去,胖子也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如今這警局裡,活著的,知道那幾年到底具體發生了些什麼的,只有胖子一個了。而現在連胖子都說不出話來了。
他憋了許久,悶悶地罵了一句:「娘的……」
吳二白看著胖子,隔了好一會兒,直到房間里傳出椅子拖動的聲音,這才嘆了口氣離開了。胖子拍了拍王盟,說:「接著幹活吧。」
王盟朝那扇剛剛被自己帶上的門看了看,也離開了。
吳邪在裡面靜坐了許久,這才出來。他直到如果是王盟剛出去的時候,他一定會碰上自家二叔和胖子。這會兒應該已經沒人在門口蹲著他了。他掐滅了最後一根煙走了出去。
三月的春寒還沒完全褪幹凈,在沒有開空調的房間里呆了許久,手還是涼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和淡粉色的脈絡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搓了搓手打開了門。
胖子還在走廊里等他,一見到他出來,就上來在他肩上錘了一下,說:「你今天的程式也走完了,等著上頭審核。反正這兩天沒事做,走唄,和胖爺去吃魚頭。」
吳邪扯出了一個笑,說:「我還有些事。」
胖子有些掃興,但是看著吳邪的樣子反而不像以前那樣說他,只能拍了拍他,說:「那你去吧。胖爺我也該回醫院去換藥。」
吳邪點了點頭,自顧自地就走了。
他出了警局,打了個車直奔醫院。胖子在部隊醫院裡,可解雨臣他們不是。他現在迫切地想見到黑眼鏡他們。好像只有看到他們,自己才安心一點,才熟悉一點。
解雨臣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黑眼鏡傷的比較重,加上身上還有毒癮,醫生說能睜開眼都是很值得慶祝的一件事。
解雨臣坐在床上啃著吳邪削好的蘋果,一邊啃,一邊拿著一個新買的粉色手機,按鍵音滴滴滴的響,用胖子的話說這哥們兒真的那麼多年一直gay里gay氣的,一點變化都沒有。他發完了簡訊,手機熒幕一鎖,才給了吳邪一個正眼。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小三爺還是那麼沒出息。」
吳邪用手掌擦了擦臉,好像知道他看出什麼一樣,用手搓著自己的尷尬。解雨臣說:「已經通知解家的人了,解家這次算是真的散了,不過他們都答應幫你留意小哥的下落。有了就第一時間告訴你。」
「沒了解家他們……」
「他們本來是什麼樣,還會是什麼樣。不過就是沒了花兒爺罩著。」解雨臣往後一靠,說:「我打算過幾天,等瞎子能走動了,就和他離開這地方。」
「嗯?」
「我留了一個商鋪,想開個店。做點小本生意。」解雨臣看著吳邪的表情,「你好像有什麼意見。」
「沒。沒。」吳邪笑著說:「不是挺好的。」
「你呢?」
吳邪愣了一下,說:「我剛走完程式……如果順利的話,就回警隊。」
「也好。以後我那小店有人搞事情還能有個靠山。」解雨臣好像根本沒仔細聽他說什麼,手機熒幕亮了,他又拿起來開始戳鍵盤。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解雨臣忽然說:「我雖然讓人幫你留意。但是你也知道,大海上,那種船。嘩一下沒了,你也別抱太大希望。」
吳邪點了點頭。沒說話。
「有時候,對於那小哥來說,這樣反而是最好的。」解雨臣看著手機,手指不停,嘴也沒停,「他那天要跟著你一起被救起來,你說會怎麼樣?是以後陪你坐在辦公室里接110電話,東家媳婦兒要跳樓,西家老公離家出走。還是被你送到監獄裡去,等著哪天上頭一個不痛快,手起刀落的。」
「不會。」吳邪這次倒是很認真,他說:「我會辭職,然後和他找個小城市住。我做什麼都可以,拿一份工資。和他一起用。」
解雨臣聽他這麼說,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轉過眼來看他。他本來就像是招貼畫上的人,這時候雖然臉上有些擦傷的痕跡,但是一雙眼睛,從輪廓看就十分好看,他這麼斜斜一眼,看得吳邪竟然想到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說:「張家人從來沒有個安分的時候。」
說罷他又去看手機。吳邪的所有話語都包括在了一聲嘆息里:「他啊……」
他沒說下去,解雨臣把蘋果核往吳邪剛剛拿過來的垃圾桶里一丟,拿過紙巾擦了擦手,說:「管好自己吧,你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
吳邪摸了摸臉,摸到了一手的胡茬。但是好在,心裡好過了一些。曾經並肩相伴的人里,除了胖子,他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個。可是他也好,陳文錦也好,潘子也好,甚至是張起靈,都沒有把他當成外人。他們都曾經陪他走了很長的一程,他側頭就能看到他們。
那一聲小三爺背後,擔了多少回憶。他都捨不得抹去。他曾經想把這一段跟著案卷一起封塵,然後收入檔案室,任由以後的人翻出來或者遺忘。他曾經告訴胖子,人如果總是往前走,那麼現在所經歷的一切,不管是痛苦還是快樂,最後都可以變成自己談話中的故事。如果知道這一點,那忍受這種事情就沒有必要,重要的事情是確定自己真的是在往前走。
但是 當他真的要往前走的時候,卻忽然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因為再抬頭,那些人各奔東西,或者這輩子都沒有緣分再坐下來,哪怕嘲諷一樣地叫他一聲小三爺了。
「哦對了。」解雨臣在他說去看看黑眼鏡時,在他背後說:「生日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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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吳二白在,又由吳邪親口證實張起靈沒有生還的可能。一周後,吳邪就被吳二白通知了可以復職了。吳邪看著那套嶄新的警服愣了好久。
第二天,本該風光回歸的日子,吳邪將辭職信交給了吳二白。吳二白看了一眼就丟在那了,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說:「坐。」
吳邪依言照辦,誰知吳二白根本沒提他辭職的事情,忽然說:「聽說你這禮拜一直去找心理醫生。」
「可能是需要。」吳邪如實照說。對著自己的二叔他也不再像當年那樣總擔心著他二叔忽然給他出難題。吳二白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那你先在我這休息一會兒。」
吳邪想了一會兒,問:「是這樣的,二叔,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問問你。」
「你問。」
「你當時應該知道陳文錦在被裘德考他們追殺,你為什麼救下了陳文錦,還把她藏了起來?」
吳二白看著熒幕上紅紅綠綠的一片,說:「她和你三叔的關係遠不止我們所想的那樣,如果單純是男歡女愛就沒那麼多事情了。就是我沒想到她會單獨去見霍玲,這也是我的失誤。」
吳邪不說話了。
在吳二白這裡,他如今反而變得放鬆,只有在他這裡他才可以不用裝得若無其事。他一直和自己說,其實自己已經擁有的更多了,如果用正常的貧窮和富有來衡量,他應該滿足。
但是這種狀態是脆弱的,我們常說窮有窮樂,有的時候貧窮的樂趣遠多於富貴,但是這並不是一個良好的心態可以解決的問題。貧窮最大的問題,是在人生的很多轉折點上,你沒有能力去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沒有能力抵抗外界的侵蝕。所以人處心積慮,憂心忡忡的追求財富,很多時候不過是用自己的快樂換取安全感。
再多的財富,也買不回想要的東西。更何況是一個張起靈。
那是不能用這種去衡量的存在。他是張起靈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他是他耳邊最真實的存在,這種存在印入了心底,他是他一定會活著回來的理由。這樣想著,這麼多年,其實他應該是張起靈心裡最深刻的人了。
他曾經以為,像他和張起靈這樣的身份,是世界上最苦的一種愛而求不得,後來他知道老天對他不薄,教會了他要讓一個苦難變得不值得一提,最好的辦法就是承受一個更加可怕的苦難的道理。這世界上最苦的不是求不得,也不是愛別離。而是這一輩子都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他們還有很多的話沒有說完,很多對於往後的想法沒有去兌現。吳邪說過,將來要帶著張起靈離開,兩個人,租或者買一個小套間,反正這輩子註定無兒無女了。不用考慮多大,春天就坐在沙發上看看書,陪張起靈發獃,冬天就窩在一起打遊戲看片。每年過年都和第一年那樣燙火鍋,不想洗鍋的時候,可以回杭州,去胖子家。
當年張起靈都面無表情地一一點頭。而張起靈第一次食言了。吳邪這幾天又把當年第一次救下張起靈時自己住的那間屋子給租了下來。舊房東看到他的時候還很驚訝,看他一身的傷,聽他聲帶受損的聲音,竟然就答應和現在的租客談一下,把房子下個月繼續租給他。
吳邪一直在現在的時間裡,抓住過去的種種痕跡。
他看著吳二白,想著過去的種種。他想起那時候執著地將黑白對錯畫出個界限,想起一次次夜裡攔著張起靈,想起張起靈帶著傷回來,自己默默地給他收拾傷口。想起後來說著一定要將張起靈送上法庭,一邊卻被他帶上了一條通往今天的路。這一路黑白顛倒,是非混淆,他步步相隨,張起靈始終沒有真正拋下過他。
他從每一步都踩著張起靈留下的,到和他並肩。從絕對正義到現在一心一意只為了這麼一個人。從當時知道吳老狗當過卧底,知道真假吳三省,看到霍玲為了張海客死,看到陳文錦被殺,看到解雨臣斷了一截水袖,和黑瞎子恩斷義絕。看著黑瞎子義無反顧地保護著自己想保護的東西,看著雲彩,阿寧慘死,看著齊羽和張海客。看著張海杏的義無反顧。想著齊羽在本子的空白頁一遍遍寫著張海客的名字,想著潘子為了吳三省時的衷心。想著二月紅一路陪著張大佛爺。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可當他找到了自己的目的時,他卻永遠觸碰不到了。只因為自己頭上的警徽,自己身上的警章,自己的出身,自己的種種。
當自己真正在某種宿命里的話,自己不可能讓所有的情感穿身而過,而所謂的宿命,所謂的加速成長,所謂的被人算計,所有的迷惑,他所伴隨的痛苦也是他這個年紀無法承受的。
吳邪啞著聲音,問出了自己在賭船爆炸後那幾天,每天都會問自己的問題:「為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