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陽光的溫度，或許第一個感知到的，是融雪。迫不及待的將寒冷融化，溫潤成水，滋潤著花草樹木，獲得新一輪的生命。

凍結許久的真心，也在這一刻消融。

如果不是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該珍惜？

目送著那個人的背影，小小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期待。

十五始展顏，願同塵與灰。

小小似乎有一點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彷彿是佛祖的旨意，小小緊緊攢住藏在水袖裡的簽詞。好像只要靜靜握在掌心，也就能緊緊握住自己的命運。

「小小，小小？」

小小驀然回神一般的轉頭，看到阿鳩純真的笑顏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小小在想什麼呢？」阿鳩天真無邪的歪著頭打量著小小，小小害怕被看穿心思的，羞窘的閃躲了眸子。猶如一朵春花的嬌然，含春卻又羞於綻放。

阿鳩噗嗤一聲笑出來，也不刨根問底，轉而說道：「班主在後院找你呢！你看你，妝也沒洗。」

小小不搭理阿鳩的打趣，一個人悶頭悶腦的向後院跑去，徒留阿鳩獨自站在連稱剛剛站著的地方。

穿透兩人見寬的戲園門，外面是染了春色的楊柳依依，青山脈脈。早春的迎春花泛出鵝黃的身影，被風一吹，就散了，散了。

早已喪失了方才的甜美笑容，阿鳩的臉上浮現出凝重的神色。

絕不與活人有多餘的牽扯，是他們行事的準則。

愁人正在廊檐下，一片飛雪一片寒。

班主站在後院的大堂中，點頭哈腰的對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臉招財貓似的討好表情。

男人長得相當溫文爾雅，他的眼中有一種因知性的餘裕而帶來的溫和。臉上浮現著暖意的笑容給人一種柔和的印象。

小小胡亂的妝容還來不及卸下去，他沒想到廳堂里還會有客人——是一個相當尊貴的客人。

班主也沒料到小小會以這般見不得人的姿態出現，整個人就尷尬的窘在了那裡，還是客人解圍似的站起身來，一點也不以為意的沖著小小融雪般的笑了。

「小小！怎麼這個樣子！太有失體統了！」班主黑著一張臉，怒瞪著花了妝容的小小。

小小有些膽怯的後退了一步，倉皇的扯出袖子抹了抹臉，卻越抹臉越花了。客人卻只是淺笑著，小小孩子般的舉動，著實惹人憐愛。

「無妨無妨。」

「莫先生見諒，這孩子原不是這樣的。」班主陪笑著說著，一臉諂媚的樣子讓小小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小小偷偷抬眼去看那個被稱為「莫先生」的客人，三十歲上下。穿著極為考究的漢人服飾，舉手投足都是優雅天成，猶如那夾雜著微雪的初發柳枝，從容而獨居風致。

「在下莫欽，」莫欽發現小小正在打量自己，毫不做作的向小小拱手道：「今日能得幸會，真乃三生有幸。」

小小有些呆愣，從來沒有人對自己這麼紆尊降貴過，對自己這個低入塵埃的戲子。一時之間小小不知道該怎麼才好，有些求助的看向了班主。

「小小，這位莫先生可是特意從大都慕名而來！這是你的福氣！」班主意味深長的話語讓小小意識到了這個叫莫欽的男人的真正意圖。一瞬間整顆心都倏然涼到了谷底。

不行，他不要！

小小充滿戒備的瞪視著這個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男人，害怕的又退了一步。

以前自己怎麼樣都好，可是現在，他不想再做這樣的事情！

在自己得到了佛祖的指示之後，在他遇見了那個人之後，在那棵亭亭如華蓋的大槐樹下，在聆聽著萬人祝禱的紅幡布上。

他不能夠再對這些骯髒的交易默許！

這是佛祖的意旨，佛祖也將那個人送到了自己的身邊，就在承恩寺的大槐樹下，那個人如天神降臨。

自己不能再做出違背佛意的事情！這是褻瀆，會遭天譴的！

小小搖著頭，做出哀求的樣子，眼中已然氤氳出了淚水。然而班主卻對此視而不見。

「小小，莫先生是從大都來的重要客人，今夜你就代替大夥兒好好的接待一下莫先生！」

「班主！我……！」小小緊咬著下唇，泫然欲泣的模樣我見猶憐。

小小明顯的拒絕也讓莫欽覺得頗有些尷尬的笑了笑，莫欽覺著自己繼續杵在這兒實在不夠明智，便施施然的轉身對班主抱拳道：「那今夜就有勞班主款待了。」

禮數周全的向班主告辭，離開的時候仍不忘深深的看了小小一眼。一眼深沉如古井。

「班主！小小求您不要這樣！小小真的，真的不想再這樣了！」小小凄凄慘慘的哭喊著，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緊緊抓住班主衣擺的雙手，嶙峋著暴露了絲絲青脈。

「求求您了——！求求您——！」

不是因為自己，如果是自己的話，怎麼樣都好！小小緊緊的攀住班主，哭喊，是因為佛祖的旨意。或許連佛祖的旨意都不是，只是因為那個夢裡的身姿！然而小小死死哀求的人，卻只是冷淡著一雙眸子，沒有絲毫的感情，司空見慣的事情，不需要有太多的悲感。

只是班主以為小小已經是經歷過的人了，不應該到現在才如此排斥。冷心冷情的淡漠語氣，班主這麼說道：「小小，你要懂得分寸，莫先生來頭很大，我們得罪不起。更別談，莫先生開的價碼很高，你不是一直想要早點贖身嗎，你只要好好伺候了莫先生，說不定莫先生就願意幫你呢！」

「不行！班主，求求您了，小小真的不行！您放過小小吧，小小給您當牛做馬！」

「我要你當牛做馬幹什麼！你看看你這個樣子！除了做這種營生你還能做什麼？！你當真以為自己唱戲唱得多好呢！告訴你比你有天賦的人多了去了！不過就是你長了這麼一張好臉！」

小小被班主的一席話徹底擊潰一般的跪倒在了地上，班主很無奈的彎下腰，安慰的拍了拍小小凝結著斑駁妝容的小臉，哀嘆一聲說道：「人各有命，全不在理。順者窮達不廢，逆者勞神損命。你吶，要看得通透些，不如趁著還有機會，多賺幾票，將來也好給自己謀個出路！」

說罷，班主也不再理會怔然的小小，兀自步出了大堂。

原來自己，是這般的一無是處。除了做這種下賤的事情，還能夠做什麼呢？

可是那個人卻說，喜歡聽自己唱戲。

可是自己，連自由都沒有，又怎麼能去奢求別的東西呢？

那些東西，對自己來說，太過奢侈。

而自己，除了這一副皮囊，窮得還剩下什麼？

我的追求啊，卻是我贍養不起的夢。

小小心似乎已經死了一般的伏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然而畢竟小小是沒有死絕的。他發泄似的大哭了起來，可是他知道，哭有什麼用呢？縱然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三師兄整理完前台的雜物走進後院的時候，就看到小小一個人在廳堂里哭得昏天暗地。

他整個人呆愣一秒，手中的雜物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三師兄忙不迭的跑到小小身邊，將小小不斷顫動的身軀從地板上撈起來摟在了懷裡。

「出什麼事了？出什麼事了，小小？！」

「三師兄……」小小猶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的緊緊攀住三師兄的胳膊，肩膀一抖一抖的，顫聲呢喃道：「小小不想這樣…小小真的不想再做這樣的事情……嗚嗚……三師兄……！」

唇緊緊的抿成了一條線，壓抑的情感噴薄而出。

三師兄死死的將小小摟在了懷裡，再也顧不得許多，已經沒有許多可以顧及的了！三師兄彷彿要將小小嵌入身體里一般的用勁摟著他。寬厚的脊背連帶著小小一同止不住的顫抖，如大山一般抖動卻不傾頹。

他的眸子里，放射出一股名為殺意的決然神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