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四
小說: 乾坤萬年歌(緣起篇) 作者:十九姑娘 字數:2196 更新時間:2019-09-21 14:27:46
「《左傳》雲:國子、高子天子所命,為齊守臣,皆為上卿。迎小白於莒,有立國之功。《臨淄縣誌.宦績》記:桓公自莒返國,傒與國氏,實為內主。桓公即位,高傒權居三分。《穀梁》曰:高子能深執忠臣之義,勉其君以霸。因事制宜,立僖公而盟之,魯國遂安。以此見,權在高子。高子之為人臣,忠也,從義不從命矣。」
自稱夷仲年的逃荒者以凜然的目光直視庄旻,「這是你祖輩的榮耀。」
「……」
「鄙人姓庄不姓高,若是論起祖輩,或許莊子與鄙人血脈更親一些也說不定。」
「不,」夷仲年搖了搖頭,目光真摯的凝望著庄旻,伸出食指直指他道:「高傒,國高二守之高家首代族長,是你的祖父。」
院內的早春暖風吹拂過兩人身側,帶著滄海桑田的味道。
庄旻頗為驚訝的回視夷仲年。
「閣下說的……大概也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吧?」庄旻的眉頭皺成了川字,他的臉上浮現出了動搖的神色,他正試圖對夷仲年的話找出合理的解釋。
「難道…閣下的意思是,鄙人的前世?」
那個時代的人們,對人的前世今生之事也有一些了解。
「不,」夷仲年慎重的,一字千鈞的回答道:「是現世。」
風將披散於腦後的長髮拂卷,庄旻瞪大了瞳孔,夷仲年紋絲不動的站在他面前。
「我不記得我有這樣的現世。」
出自於士人的自覺而對來客使用的敬語全然沒有了,庄旻已顯示出了慌亂。
「因為你是已死之人。」
從夷仲年口中再一次吐露出驚人的話語,庄旻瞠目。
(已死之人……嗎?)
「那是……什麼意思?」
「屬於高傾,也就是你的肉身,在三百五十年前已然消亡。」
夷仲年將視線從庄旻的臉上移開,他眺望著茫茫蒼穹,感覺有些眩目的眯起了雙眼。
光明,有多久沒有這樣切實的感觸了?
「我亦是已死之人。」夷仲年嘆息一聲,道:「人死之後,原本應該前往彼岸的世界,重塑靈魂,生前的記憶、人格,一切都會被消抹,然後再一次轉生至後世。」
「人的靈魂就好比是川澤之中的水粒,由無法計數的水粒共同形成了完整的靈魂。在凈化之泉中,生前的靈魂會與其他的靈魂重新融合,形成新的靈魂形態。這就好像是川澤奔騰至大海,從海中蒸騰至雲,雲重而落雨,重新匯聚成川澤,逝者如斯的奔騰至海之死境。周而復始,循環往複。
人的靈魂就像水一樣會延綿不斷下去,而蒸騰後的水粒,會消去過往靈魂的全部記憶和人格,並與其他靈魂的水粒重新融合,塑造出新的靈魂。這也就是為什麼生而為人而不能記起前世之事的緣故,因為今生人所擁有的靈魂,可能來自無以計數的靈魂的結合體。就像川澤一樣,匯聚無以計數的水粒。這便是這所謂的凈化的效力所造成。
死去之人的靈魂,必須接受重塑。而為了重新輪迴,記憶、人格、生前的行為全都會被消除。但是,死者之中亦有跳脫輪迴之人的存在。他們拒絕輪迴,甚至未經過重塑而保持了生前的記憶與人格。」
「……」
庄旻神情凝重,「為什麼他們有跳脫輪迴的權利?」
「因為遺憾,和悔恨。在他們瀕死之時,過於強大的怨憤、痛苦和遺恨使之無意識的抗拒前往彼世……拒絕消除生前的記憶,然而肉體已經切實的消亡,只剩下靈魂殘留在這世上。」
「那麼閣下的說法就前後相悖了。」
「噢?何以見得?」
「閣下說鄙人就是高傾對吧?可是據鄙人所讀詩書可知,高傾年少成名,一生順風順水,毫無遺恨可言。既如此,他瀕死之時又如何能夠無意識的拒絕凈化輪迴?」
「這是只有你自己可以知道的事情。」
「……」
「人瀕死之時的一念,恐怕只有己身所知。你又如何來問我?」
庄旻一怔,良久,復又問道:「那麼閣下呢?閣下是夷仲年是吧?就是那位輔佐僖公小霸於諸侯的夷仲年對吧?您一生輝煌,又有何怨恨必須殘留於世?」
「……」夷仲年嘆息一聲,「並非生前之怨恨。」
「?」
「全因孽子無知。」
公孫無知,夷仲年之子,齊僖公之堂侄。年少聰穎,傲於群公子。僖公深愛之,待遇比同世子諸兒。後僖公棄世,傳位於世子諸兒,是為齊襄公。齊襄公因與同父異母妹——魯國夫人文姜私通授受,為國人不齒。公孫無知挑動大夫連稱、管至父等人,弒君篡位。
關於這一段歷史,庄旻也有所拜讀。
公孫無知之罪行,即使是其生父——九泉之下的夷仲年,也不能瞑目。為此夷仲年痛心疾首,不能安然輪迴。
「就算鄙人接受閣下所言之語,那又如何?閣下不遠萬里來尋鄙人,有何貴幹?」
「我奉齊國首代國主,姜太公呂尚之命,前來尋找五名已死之人。」
「……」
「你是我找到的第一個。」
「找我做什麼?」
脫口而出的話讓庄旻為自己感到驚詫,難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接受了自己就是高傾的設定了嗎?!
「為生前的罪孽贖罪。」
贖罪?
「我何罪之有?!」
「這也不應該是問我的問題。你應該心知肚明。」
庄旻,或者我們現在可以稱之為高傾的男人,他下意識的抬起了自己的雙手。
他有病——是一種外人絕對無法理解的病。
無藥可醫。他選擇放棄士人而從政的機會,做了一名赤腳大夫,也是為了這病。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雙手上。
驀然,他渾身一抖,瞳孔中放射出好像看到什麼可怕之物一般的兢懼光芒!
血!
他看到了血!
布滿了整個手掌的血!
是誰的血!
自己手上,是誰的血!
他完全無視了佇立於他面前的夷仲年,跌跌撞撞的朝草堂跑去。草堂門邊,有一個陶制的半身高大缸,應是作為儲水之用。
夷仲年有些不解,只見高傾呼啦一聲將雙手摁進了水缸之中。
這樣一來的話,整缸的水都會被污染而不能再使用了。
但是高傾全無所覺。他現在已經沒有考慮其他事情的餘裕了。
他犯病了。
幾乎神經質的揉搓著自己的雙手,其實上面光潔得如凝玉。因為優渥的生活而比普通人更柔軟的一雙手掌,異常潔凈。
可是高傾看到了血。
縱然他如何擦洗也無法消除的——血!
是誰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