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朔夜。

冰風如剃刀切割，凍水波瀾不驚。月出於東山之上，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江畔只得一人，憑虛御風，遺世而獨立。

一滴清淚，自此人的眸中滑落，滾燙於長江的浩波之中，頃刻也化為冰冷。

逝者如斯，滄海一粟。

不知何時，身後閃爍出了火光。一字長龍，如火焰吞吐的長龍，將天空撕扯得澄亮。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也兀自染上了血光。

為首的男人，一身筆挺的軍服，風削霜刻的臉上，橫亘著斑斑刀光劍影。身上還帶有戰場上的血腥，這個男人，於黑夜之中，啟言了。

「公主。」

被呼喚的人，是一個女人。

一個約過豆蔻之齡的少女。朔月之夜，她的身姿被北風繚亂，看不清原來的容顏，只有一雙瞳孔，不符年歲的滄桑。

紅塵盡望，何處是吾鄉？

「公主，請您停下腳步。」

男人的語氣，隨著少女的步伐，不再沉著。饒是戰場上百折不倒的男人，此刻也有一些慌亂。

「趙將軍，」

少女出聲了。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我和他約定，他若不來。我就沿河去尋他。」

蒼莽的江水，翻滾吞噬，將她的繡花鞋沾濕，裙擺冰冷的沉重。

「公主，方才前方緊急軍報，韓老將軍已經——」

男人面前露出悲戚卻又悲壯的色彩。

「戰死。」

少女無動於衷。她沿河而去的步伐，並沒有因此而動搖。

「韓少將軍已經提兵奔赴前線了，今夜，他不會來赴公主的約了。」

清淚，再一次滑落。

少女一度死心的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已不再猶豫。

「他不來，我就去找他。」

女人的堅持，絕不輸於男人的果決。

男人背負著家國天下，女人只背負著男人。

江水在這一瞬，哭號著，染成了紅色。

原本清澈的河流變得混濁起來。

原以為是光線折射的關係，卻並非如此。那污濁自江面中央泛開。赤色的濁流，眼看就要將清澈的江水染得通紅。

長江上染上了鮮紅的色彩。赤色的江水，彷彿是流淌著的鮮血。

鮮血。

流淌的是人血！

「這條江水溢滿了太多人的鮮血。這些血就是他們的心，他們的執念。」

逝去的人們的意志就這樣浸染在山河中，這決非輕易便可消除的東西。

「公主，血，還在流。」

阻止流血的方法，少女和男人，都很了解。

「楚國已兵臨城下。韓少將軍兵潰，只在朝夕。」

——我帶你走，去一個不再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你不再是公主，我也不再是將軍。

——沒有國破家亡，沒有殺戮與戰爭。

——我帶你走。

你卻帶走了你的軍隊。

沒有我。

「公主！」

錚錚男兒，跪倒於少女的面前。

此刻的他，所跪伏的，絕非是一個公主的金冠，他誠心跪伏的是面前的少女。

剛毅的瞳孔，目眥欲裂，血淚自他的眼眶湧出。

「血還在流！韓少將軍的血也在流！」

少女終於被觸動了。

她踉蹌了一步，停下了前進的步伐。

積蓄太多的悲苦的她，她幼小稚嫩的身軀，終於承受不住的，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悲哭！

「啊——！！！」

青絲飛揚。

肝腸寸斷。

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生在這血染的亂世！

連愛情，都微末得不值一提。

歇斯底里的崩潰。少女柔軟的身體，崩潰。

青絲蔓延於江畔，她似死了的，橫卧於冰冷的江畔。

浪濤，千百年的拍打著她的軀體，這江水，冷漠的長江水。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男人跪趨於前。將少女力竭的胴體懷抱起來。早有兵士準備好了染血的嫁衣。

緋紅的嫁衣，龍鳳呈祥。

龍不再，鳳何翔？

被粗糙的包裹在嫁衣里。沒有三媒六聘，沒有卜祀告牢。只有一列列軍隊，還有那奔騰而去的赤色江水。

西元前六九零年，楚武王熊通御駕親征於隨，隨弱不能擋。

以隨公主和親於楚，楚國遂罷兵。

楚軍軍營，森嚴戒備。

楚君王帳之內，少女一人跪伏在地。

隨意披散在肩的嫁衣，斑駁著血的慘烈，青絲凌亂，還染著江水的濕露。

沒有妝容，早已哭壞了。

來不及梳妝，她被直接送到了這裡。

從此，千里東風一夢遙，家門與她再無望。

男人威立於她的面前。是一個相當成熟，也相當殘酷的男人。

這個男人，他一生做過什麼事呢？

殺戮，征伐，然後問鼎於天下。

佔有每一個敗國，然後佔有，敗國的女人。

只是這一次，有一些意外。

彈丸之地的隨國，竟是比想像中還難啃的硬骨頭。前赴後繼不斷來送死的將領士卒，頭顱，斬也斬不完。

江水為之變色。

一隻手撅住少女的下顎。

眼淚已經幹涸，妝痕凄慘，燭光掩映之下，蒼白的小臉，是不屈的憎恨。

並不是一個多麼絕色的佳人。

他曾征服過很多國家，也征服過很多女人。這一個，絕算不上出類拔萃。

卻也為人著迷。

因為她那火焰一般燃燒的仇恨，還有冰雪一般凝結的憎惡。

自己，堂堂一個楚之大國的君王，竟然被一個小丫頭，如此鄙棄了。

征服的慾望，在這一刻，尤為的強烈。

少女抵抗他，卻並沒有掙扎。

嫁衣剝落，染血的那一面，仰望蒼穹。

比預想中更年輕更美好的肉體。是他今夜最妙的戰利品。

——楚武王是個窮凶極惡的大魔王。但是他的太子，卻是個溫文謙和之人。

——如果太子繼位，也許就會停止征伐隨國的進程。

——楚隨兩國，本無新仇舊恨，只是楚武王一意孤行。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

少女的眸子在渾濁的一瞬間，變為清亮。

男人已經在疲累中沉睡過去。

他沒有一絲防備，對於一個已經臣服於他的小丫頭，他不需要有防備。

飛蛾也會撲火。

小丫頭也會舉刃。

男人已不再年輕。

佔有了她的消耗，比想像中更多，所以沉眠，也更為醇厚。

手起刀落。

如果他死了，也許戰爭就可以消弭。

手起刀落。

楚國太子是個溫和的人，不會嗜戰殺戮。

手起刀落。

如飛花墜落，漫天的血雨，零落在她赤裸的肩頭。

最後一次，手起，刀落。

在自己最柔軟的胸脯，心臟的那一塊地方。

韓華——

你若不來，我便沿河去找你。

鮮血，自稚嫩的身軀之中蜿蜒出一朵蒲公英的吹散。

西元前六九零年冬，楚武王熊通，暴斃於徵隨途中。其子熊貲繼位，是為楚文王。文王廣修德政，結盟於隨。

漢水之濱，下溠之畔。

屍橫遍野，無定之骨，分辨不出身前樣貌的慘烈。

全軍覆沒，歿於楚隨之盟，黎明將傾的，頭一個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