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去的雙手在虛無中猛然撲了個空，叔姬從惡夢中驚醒過來。

心臟劇烈的收縮著，光潔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睜開眼睛，一瞬間又不知道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就如迷路的幼獸，被扔在陌生環境中。只能害怕的躲在毛毯底下，在一片漆黑中轉動著瞳孔警戒的四處打量著。

漸漸的，房間里的擺設一一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兩扇終日窗簾緊閉的彩色高窗，半掩在清一色織物製成的流蘇之中。地毯是紅色的，床腳邊的桌子上鋪著深紅色的檯布，牆呈柔和的黃褐色，略帶粉紅。隔壁的另一張單人床上高高地疊著褥墊和枕頭，上面鋪著雪白的馬賽布床罩，在周圍深色調陳設的映襯下，白得眩目。

是——

學生宿舍啊……

因為遠離學生活動區和教職員區，所以很靜。

眼前這陌生又熟悉的環境，讓叔姬逐漸安下心來，一想到自己只不過又是在無數次完成使命的生活常軌之中，由於緊張而緊咬著的牙根也逐漸放鬆。

房間里的壁爐是凄清的，因為是非常時期，學校以節省必要的戰備物資為由，以輪番製為學生供暖。

位於大陸北部的莫斯科，是即使在春季，夜晚也仍然是需要開一點暖氣的溫度。

而今夜，才是元月，朔夜。

薄薄的毯子抵擋不住似的儘力覆蓋著叔姬，或許這就是她突然醒過來的原因？

壁爐旁的巨大自鳴鐘在黑暗中發出柔和的反光，看得出將近午夜三點了。正是夜晚最漫長難熬的時候。叔姬更加蜷縮了一下身體。

再過一個鐘頭，早起的女工們就應該會起來準備工作了吧。打開後門讓送菜的拖車進入的人應該是最早的，然後廚房裡就應該有人忙碌著早餐，各個樓層的女工們會輕手輕腳地補充物品，而趕來交換崗位的宿管大概會再晚一些來，向晚班下來疲勞的職員道辛苦。

這些，不論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再過一個鐘頭，叔姬就可以用她敏銳的靈感聽覺捕捉到這些熟悉的聲音。聽著聽著，天就會不知不覺的亮起來，宣告漫長而難熬的長夜結束。

然後就可以投入到又一次追查，又一次戰鬥中去，作為以如此不斷完成使命而活下來的人，在敵人面前，不可以顯露出疲態。

在緊張的戰鬥中，在生死懸於一線之間的時候，夜晚的黑暗和寒冷將被徹底遺忘。

然後又是下一趟旅途，下一處棲息地，下一個漫長的黑夜。

冷……好冷……

這裡不是可以尋求溫暖的地方。覆蓋在頭上的屋頂並不屬於自己。周圍永遠是流水般的人來人往。

今天自己在這裡，在莫斯科，是一名學生，用著這一副軀體。數十年前自己在中國的一座小城，是一個村姑，用著另一副軀體。也許明天自己就會去往另外一個地方，用著另外一副軀體。

自己是誰？

身邊的人是誰？

就好像從來沒有留下過痕跡一樣。沒有人記得。其他人全都遵循著生命的規律而生老病死了，自己卻還存在著。

然後被時間——

遺忘。

好像要捂住嘴巴似的，叔姬將臉埋在了縮起來的膝蓋中間。

好冷……真的很冷……

蜷縮得已經連背脊都僵硬了。

夢裡的慘烈，再一次復甦。

是熊熊燃燒的紅蓮焰火，將自己吞噬。深刻到無論更換多少副肉體，被灼燒過的地方，至今都會疼痛。

尤其是心口的地方。

他……不在……

那個時候的他，總是陪在自己身邊。在後來很久很久，叔姬讀到了傳自於西方國度的童話的時候，她學會了兩個新式詞語——公主和騎士。

守護著她，關心著她的衣食起居。即使是深夜，在需要他的時候也總會立刻出現，而晨光熹微，叔姬醒過來的時候，也一定第一個會看到他穿戴整齊精神熠熠的模樣。

如果他在身邊的話，叔姬想像著有他的今夜，恐怕在自己還在熟睡的時候，就已經被蓋上比較厚的被子，在一旁溫柔的守護著吧。

從前有他在的時候，自己就可以安心，完全肆無忌憚地叉開身體放心熟睡。因為可以確認，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他一定會用他的那種，好像是羽翼一般的溫柔守護著自己的。

而現在……卻沒有了。

叔姬把指關節咬在了嘴裡。

包圍著籠罩著自己的那層羽翼消失了，飢餓啊寒冷啊，就好像雨點一樣會落到自己的身上。除了咬緊牙關忍耐以外沒有別的辦法。習慣了的溫柔和愛護，一旦失去，就好像在胸中鑿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一直一直無法填滿，一直一直感覺寒冷。

就好像習慣於了異國的生活一樣，連這種痛苦……都好像快要習慣了。

叔姬不知不覺又咬緊了牙關。不行，不能這樣，不能又一個人在午夜偷偷的哭泣。

如果哭泣可以挽回那個人的話，那麼我願意整夜的哭泣。如果寒冷可以挽回那個人的話，那麼我願意在雪地里睡眠。如果飢餓可以挽回那個人的話，那麼我願意饑渴而死。如果可以挽回那個人的話。

可是……那個人……已經消亡了兩千年。

這兩千年，自己是怎麼過來的？懷抱著對他深深的思念，還是懷抱著他無處安放的靈魂？因為他也，確實就在自己心中。

只要能夠在自己的心中，還感受得到他的存在，只是因為這一個理由，自己就獨自生活了兩千年。

只是懷念的，過去的愛戀，它就將成為自己繼續生存下去的勇氣。

然而——

這種感覺，在最近的百年中，似乎變得越來越微弱。連他的樣子，幾乎都要記不清了。

兩千年漫長時光，終於磨光了一切。

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叔姬在黑暗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的躺著，從眼睛裡落下的淚水被枕頭悄悄的吸收了，黑暗中的淚水。

自鳴鐘發出輕微的喀噠聲，宣告了午夜三點的來臨。叔姬死心的閉上眼睛，等待漫長的黑夜過去。

忽然，彷彿回應叔姬的祈禱，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她一下子豎起了耳朵，在黑暗中注意的傾聽著。聲音不大，但是堅決而緊迫。好像為了不驚動別人，又好像知道叔姬正在等待。

在理智給出反應之前，叔姬就已經從床上跳起，幾步衝過去打開了房門。

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