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壺又開始汩汩的冒著熱氣。

杯里添了水，沈越握著茶壺的手很穩，動作熟練的像是做了千遍萬遍，任誰也瞧不出，他在這裡呆了不過三日。

內力自掌心傳到了杯身上，在杯子也熱起時，沈越將杯遞了過去，不算精緻的杯口卻在這時不斷的溢出水珠。

滾燙的水珠不受控制的濺到沈越的手背上，他那纖細的手指似是也染上了熱意，一片片的紅，卻紅的分外好看，像是桃花的花瓣落到了他的手上。

可大漠里哪來的桃花呢，連茶葉都稀少的可憐。說到底，還是他沒有想像中的自己那麼從容。

這般想了，熱意似是涌到了顱中，燙傷的部分也未覺得痛。恍若神智清醒的做了個夢。

可夢裡該是江南三重小樓一壺杏花酒，又怎會有邊陲滿座老手半盞無葉茶，出門一嘴沙。又或是客船落下春泥三瓣花，惹來一時熱夢，倒笑小二粗茶。

總得便是那沈越心裡翻來覆去的想了已是好幾茬，卻也不知自己想的到底是那前者，還是後。索性只管握住了杯身，也不看茶，只望著手上紅的部分，笑意止不住。

這笑意來的實在莫名。想來是自知浮生已臨頭，夢裡夢外皆凄涼，不若貪夢中一時歡暢，總好過想那來年孤墳三寸草，無人掃。

這一想，笑意倒是愈發的止不住了，雖無聲，卻也實在是痛快，又哪裡還管有沒有人在看。

只是，多想無益，續了茶，沈越便不再想了。

就當是夢吧。

「爺為何帶著面具？」熱氣中，他問。

隨意的像是閑聊，卻是將疑惑端的恰到好處。那一雙桃花眼脈脈含情，卻到底是留了些距離。

他望著他，可實際上呢，他什麼都看不到。

時間似乎是停止了。

只餘熱氣。

突然的，沈越便有些不安。不安的，只想要摸摸腰間的鞭子。

他能感覺到宋衍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也或許是錯覺。有那麼一刻，沈越甚至覺得，自己會死在這裡，死在宋衍的刀下。

好在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只因宋衍開口了。他一開口，這種感覺便消失的幹凈。一個殺手，他一開口，給人的感覺卻是溫暖，豈不是很怪異。

也不知往日里怎從未聽聞過有人提起，看來，自今日後，江湖上關於天下第一殺手的傳聞怕是又要添上一筆了。

今後，也不知怎麼竟會想到今後，或許，在他心裡，已是認定了宋衍會是那個轉機吧。

就如方才的靜默，沈越以為他是在想著怎麼結果自己，可也許宋衍只是在思考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而現在他想好了答案。

磨邊的袖口到底沾上了些水漬，沈越盯著那處看了半晌後，終究還是將袖口垂了下去，掩到了桌下。

宋衍便是在這個時候開口的。

他一開口，沈越便聽得一愣，無他，這聲音實在是顯得太過於年輕了些。

於沈越看他身型與揣摩那短句之後估算出來的年紀有些出入，好吧，是有不小的出入。

「算命的說了，我這臉，可萬不能叫旁人看了去，要不，可是會有血光之災的。」

那是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聲音，清朗明亮，很難叫人想到這話是出自於一個殺手之口。

更遑論這話里的內容，便更不像是那個傳聞里冰冷噬血，殺人無數的天下第一殺手會說的了。倒更像，倒更像是他沈越調戲美人兒時的孟浪之語。

可宋衍的態度實在端正，端正的叫人挑不出錯來，你總不能對他說，不對，你的語氣不對，這不是殺手的語氣，可殺手該是什麼語氣呢。

於是，不僅沈越愣住了，便連隔了兩張桌的，那個坐著也要將拐杖拄著不離手的男人也同樣的愣住了。

斷斷續續未停過的咳嗽聲停下了。

本就安靜的二樓這下徹底沒了聲音。

直到一直攥在那個面無血色的男人手裡的雲帕飄飄悠悠的落到了他的拐杖旁。

不待去拾取，一陣更猛烈的咳嗽聲已是被一雙極蒼白的手盡數悶下，那聲聽著，像是要將剩下的精氣神也一併咳盡了。

沈越在那聲音響起時，已是飛快的變了臉色，卻見那男人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將雲帕拾起後，又是慢慢的坐直了身子。

怕不是忍的太辛苦，嗆著了。沈越在心裡暗戳戳的想著。

樓下的那些倒也能忍，方才還坐不住的頻頻往樓上望，現下鬧得這麼大，倒是又都沒了動靜。

一時覺得無趣，沈越又將視線轉向了隔了兩桌的那個男人。

按理說，男人那張臉，該是對極了沈越的胃口，可沈越還是對此表現的興緻缺缺。

甚至和這男人一道坐了半天的二樓了，卻是連句場面話也提不起興趣來說。

也是，跟他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只是，甭管沈越心裡是怎麼想的，那面上倒依舊是笑眯眯的。

「爺可真會說笑。」將肩上的抹布隨性的捋下，沈越像是這才想起了小二應當做的事般。

只見他對著桌子來回的擦了好幾遍，將這客官剛坐下時便應當做的事直到現在才做了後，又是將抹布隨性的甩到了肩後。

沈越挨個的捏了捏自己的指節，捏的直作響，直到將每根指節都濾了遍，這才像是滿意了。

「不瞞爺說，我在這兒呆了快三年了，還是頭一次見這客棧裡頭來這麼多的人呢，險些忙不過來，也不知」

話還未說完，已是被股冷意打斷，沈越本能的躲了過去，肩上的抹布終於掉到了地上。

不，不止抹布，除了抹布之外，地上還多了雙筷子。

一看，便是被使用過的。不止使用過，還是特意在醬汁里攪了攪，直到醬汁留在了筷子上後，這才扔了過來的。

沈越猛地將頭轉了過去。不遠的桌子上碗碟俱在，可不是就少了雙筷子。

在沈越氣急的一聲「高子熙」中，那男人也沒有什麼反應。

只將視線落到了宋衍的身上，像是眼中只能望到宋衍這麼一個人。

「來這裡的，都是為殺一個人的。」

這話像是試探，只是那聲音卻是極不客氣，話語間蘊含了無盡的冷漠。

像是等不到答案了。

很快的，他又咳嗽了幾聲，臉色蒼白的，像是隨時會昏厥了去。

沈越一直在關注著高子熙，直到他受不住的扶著桌子，而後將手中的拐杖從中間折斷，一分為二。

沈越的臉色唰的一下雪白，只見他嘴裡直喃喃自語著什麼，一時竟也分不清究竟是沈越的臉白些，還是高子熙的臉更白些。

「是嗎？」宋衍倒著茶，神色不變。

客棧里，開始飄散著茉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