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棄之路旁的肢體，

七零八碎的骨頭，

停止哭鬧的孩子……

人們竟然在吃孩子。

眼前這些人，竟張開血盆大口，把利齒刺進了孩子的關節處，有的孩子還在掙扎喊叫，有的小孩兒已殘缺不堪。

沒有一個大人懷裡抱的孩子是完整的。

摩肩接踵的人群，堆疊成團的屍體，昏暗的天空下，好似一坨涌動的噁心的怪物。

陶文宇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顫抖，在翻滾，身體里一股憤怒無比想要迸發出來，卻都又堵在了嗓子眼兒，嗓子眼兒又幹又燒，快要冒煙兒。

有人拍拍他的胳膊。

陶文宇轉身，他愕然的發現自己竟然連腳都站不住。

青白渾濁的眼球粘連在眼皮上，嘴角開裂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吃。」

男子嘶啞著聲音，把肚腸外翻的孩子中身「慷慨」的推到陶文宇唇邊。

「啊！！！」

憤怒達到了臨界點，陶文宇一把推開男子的手，隨即半殘的軀體咕咚墜地。他像瘋了似的，抓住男子的後頸，將他的腦袋猛地往牆上撞。

一遍，一遍。

前額被撞了個稀巴爛。

失了心智的人群全部朝陶文宇撲了過來。

像因飢餓而嘶吼的怪物。

嘈雜聲間，陶文宇彷彿聽見了一個孩子的哭喊聲？

他扒著那些「怪物」想要衝出去救那個孩子。可是一層疊一層的人撲了過來，那些被踩死的，被咬死的屍體夾雜在其中，重重圍困住了陶文宇。

「滾開！」陶文宇掙扎著。

「讓我出去！」陶文宇的聲音愈發顫抖。

「那兒還有個孩……」

陶文宇被「怪物」吞沒，一點點下沉，叫喊聲越加沉悶，只剩一隻手僵硬在了空中。

「陶文宇！」

閻星宸從手裡變幻出了一把一丈長的鐮刀，那幽幽白光帶著風凌厲閃過，一串串人群便猛地被掀翻，重圍瞬間被攻破。

像揭開了蒸籠蓋一樣，暈在地的陶文宇終於呼吸到了新鮮空氣。

「陶！」宋驍楓和宮瀧也急忙跑過去。

「快走！」

閻星宸抱走起陶文宇，一行人被一群人追著一路奔跑，躲進了季宅。

「有什麼能抵住門啊？」

宋驍楓正在用身體抵門，而外面的東西「咣咣」的撞擊著門，宋驍楓就如橡皮糖一樣在門板上一彈一彈的。

「這幫孫子撞的太狠了吧！」宋驍楓劇烈晃動起來，一陣陣反胃，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彷彿正在巨大的鼓裡被敲打。

「是地震了。」宮瀧貼近地面，突然說。

閻星宸橫抱著陶文宇，跌跌撞撞的勉強站住，眉頭都皺成了一團。

「陶文宇，快醒醒！」閻星宸試圖將他喚醒。

也不知是不是地面震動的太厲害了，還是閻星宸的聲音夠大，陶文宇動動眼皮，醒了過來。

幾人在前院中央，束手無措間，外面那些想要衝進來的人群卻瞬間沒了動靜。

「怎麼回事兒？」宋驍楓壓抑著想吐的衝動，問了一句。

頃刻間，一片漆黑壓過了四人頭頂，而地面劇烈的晃動也忽然停住。

四周「嘣！」的拔地而起了四面土牆。

幾人被籠罩在了一片黑暗中。

「喂！怎麼回事！」

宋驍楓轉著圈猛烈的拍擊著牆壁。

陶文宇的腦子還處於一個昏沉的狀態。

「這到底怎麼回事？」他瞪大雙眼，看著四周，儘力讓自己保持高度警惕。

宋驍楓緊貼著牆壁：「噓。」他突然晃動手臂：「我好像聽到了什麼。」

細微的音樂聲從牆壁另一邊透過來，由遠及近，越來越響亮。

陶文宇幾人感覺身體越來越冷，刺骨的寒意隨著這音樂聲，從腳底如藤蔓一般纏繞攀爬而上。除了閻星宸，其他所有人都冷的忍不住打顫，就連宮瀧也止不住發抖。

「是，祭樂！」宋驍楓忽然回憶起來，勉強從他上下打架的牙齒縫間擠出這幾個字。

「祭樂……」陶文宇好像也想起來了，這音樂聲和那天同宋驍楓在河對岸聽到的幾乎一模一樣。

「為什麼……有祭樂？」陶文宇似乎本能的，向閻星宸投去疑惑的目光。

閻星宸似乎在思考什麼，完全沒有注意到陶文宇。

突然，陶文宇猛地朝他撲了過去，閻星宸被撲倒在地。他驚訝的看著撐在自己身上的陶文宇，幾乎是他撲過來的同時，閻星宸聽到「咚！」的一聲悶響，陶文宇隨即慘叫了一聲。

「陶文宇？！」

閻星宸翻身把陶文宇抱在了懷裡。

頭頂處的泥沙依舊不停傾瀉而下，閻星宸護著陶文宇剛剛被石頭擊中後背，抱起他躲到牆角處。

閻星宸試圖動用死神之力衝出去，卻發現這封閉的空間似乎在用同樣，甚至更強大的力量與他對抗。

幾秒後，祭樂聲戛然而止。

大量石塊和泥沙忽然泄入這封閉的空間，不停，不停，像吞噬人的流沙一樣。

宮瀧勉強撐住牆壁，將宋驍楓護在自己胸前，為了不讓泥沙吞噬，他把十指都緊緊嵌在了牆縫裡。

宋驍楓感受到宮瀧冰涼的體溫，他著急，又不敢亂動，宋驍楓人生第一次因手足無措而哭出了聲。

泥沙還在不停的滲入，就快要沒到他們的胸口。

彷彿到了絕望的時刻。

「季媛！」閻星宸頂住牆壁，用盡渾身的力氣喊道。

「你以為沒有人認出你嗎？你就是季家的女兒。」

閻星宸繃緊了每一根神經。

等待著。

泥沙滲入的速度竟然放緩了。

「看來有效果。」閻星宸鬆了一口氣，繼續道：「季家究竟對你做了什麼，以至於你要回來懲罰他們？在這個地方，身為一個女人覺得很不幸吧？」

「他在和誰說話？」陶文宇摒住呼吸，心裡驚恐萬分。

閻星宸不屑的挑了下眉：「難道你曾經也被當作祭品？現在把我們困在這裡，用來祭奠你可悲的過去嗎。呵，你和那些人究竟有什麼區別？」

泥沙忽然停止流動，最終停在了幾人的咽喉出。

「砰！！」

周身的石壁忽然碎裂，幾人終於接觸到了外界的冷氣，一如之前的環境，他們仍身處季家的院子中。

不同的是，他們面前站著一個女人，女人神色恍惚，像一個瘋婦，手裡正拖拽著一條幼兒的肢體。

「還沒……收拾幹凈呢，呵呵。」

女人扯著嘴角哂笑。

「這不是，咳咳，這不是那個高村長的養女？」宋驍楓認出了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女人回頭看著門外一路的遺骸，淡然的開口：「看看，他們連自己的孩子都能殘忍的吃掉，還是人嗎？」

女人冷笑：「他們禽獸不如，懂嗎？」

女人瞪著她那雙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睛，看著閻星宸：「懂嗎！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才是禽獸！」

閻星宸眯起眼，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呵，你們知道什麼。」女人冷笑一聲：「生在永夜村，我和姐姐就是註定悲劇的。就因為是女兒，便要遭受被親生父母嫌棄，被村裡人送去祭祀的命運。你們知道在冰冷幽暗的環境里等待死亡的感受嗎？那個時候我們還不過才幾歲……」話至此，女人痛苦的蹲下身子。

「可你現在還活著，還殺了你養父母。」閻星宸緊咬每一個字。

「不是我！」

女人反駁閻星宸，憤恨的與他對視：「他們很善良，媽媽救了我們，悄悄撫養我和姐姐。可是，有一天被那群畜牲發現了，他們指責媽媽！指責她救了我們才惹怒了夜神，才導致了大旱，導致了終無天日。」

女人說著說著眼眶紅了：「都是狗屁！他們最後害死了我媽，是爸爸，爸爸送我們逃了出去……」

「她說『媽媽』？就是高村長的夫人吧？」陶文宇側目小聲的問。

閻星宸點點頭。

「姐姐和我走散了。」女人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問他們：「我一直在找她，知道我最後在哪裡找到她了嗎？」

「就在那個祭壇邊，在你們面前，我終於找到了走丟多年的姐。」

季媛面露苦澀，止不住的流淚：「多諷刺啊，我們明明努力想逃脫這命運，走散以後姐姐竟然又被人販子拐賣回季家。我無法想像她經歷了什麼，姐姐竟然嫁給自己的親弟弟，變得又瘋又傻，生完兒子就被唾罵，被拋棄。畢竟是撿來的女人嘛，呸，噁心的嘴臉！他們真該死！他們想不到我們是死裡逃生，竟然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出來了。」

「所以你報復他們？」

「難道不應該嗎？」女人淚眼婆娑，承認道：「對，我要報復的是這裡所有人。我早就讓你們走了，為什麼要多事呢。」女人猙獰的大笑。

「季媛。」閻星宸突然叫她：「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什麼知道你的名字嗎？」

季媛看著他，神情變得複雜。

閻星宸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抖了抖，遞出手。

陶文宇看到，是那張出生證明單。

季媛微微招手，那紙便從閻星宸掌心飄走，飛到了季媛的手中。

季媛看著手中的東西，愣住了。

一張嬰兒出生證明單上：

女 女

· O

證明單的邊緣還留有深棕色的指印。

「你知道我們在哪裡找到嗎？」

女人茫然的看他。

「被好好的保存在季家的家譜里。」閻星宸看著季媛：「恐怕是你母親偷偷藏起來的，她識字少，所以就用圖形記錄你的名字？圓，媛。」

「不知道那邊緣的痕跡是不是血，不知道你母親在保留你們出生證明時經歷了什麼。」宋驍楓指著那張單子，難得的認真：「沒有母親是不愛自己孩子的吧，即便是……」

宋驍楓突然想起那晚逃走的時候，看見了在樓下望著燃火房子的梁晴的母親，自己的姨媽。

季媛靜靜地，獃獃地看著手中的證明單，將它翻了過來，心裡一顫。

· O

· O

· O

「媽……」

三歲，每漲一歲，母親就畫一筆。三歲，就是三歲的時候，村子裡祭祀，指定下一年輪到兩姐妹充當祭品。

「小，姨。」一個稚嫩的聲音。

季誕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邊，他嘟著嘴，小臉兒委屈的指著季媛：「小姨，殺人犯。」就像那天指著陶文宇一樣。

季媛驚恐的瞪大雙眼，聽到季誕的話，她看著滿地被自己害死的人，頓時像瘋了一樣奪門而出。

「呃啊！！」

季媛的嘶喊聲響徹整條街，她奔跑在滿是屍體的街道上，偶爾鑽出的黑蟲，腳下滑膩的血肉，似乎讓她再也停不下來。

「不好！」

閻星宸剛一追出去，便映入了滿眼的血海，這村裡已經無人生還。

閻星宸站在門外卻一步也走不動了，心底最深處，竟升起了一股不明的恐懼。這股恐懼控制著他，鎖住了手腳，蒙住了雙眼，頭痛再次襲來。

火，死屍，火，死屍，這些虛實的景象開始交替出現在他眼前。

「星宸？」

忽然，陶文宇抓住了閻星宸的手，打斷了眼前的幻象。

「走啊，再不追人都沒影了！」

閻星宸竟被陶文宇拉著，跑了起來。

「？」

閻星宸自己也有些茫然，但他的確這麼被拉著，追著季媛到了懸崖邊。

「別過來。」季媛嘴裡念叨：「讓我靜靜。」

她搖搖晃晃，連連後退。

季媛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瞬間跌了下去，千鈞一髮之際，陶文宇跑過去拉住了她。

「抓緊！」

「呵。」女人顫抖著肩膀。

「你別亂動！」

「呵呵呵，哈哈哈。」

女人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這個時候，先保住命啊。」陶文宇咬牙，使勁拽她，閻星宸也過來幫他。

正此時陶文宇看見季媛的頭突然擰了一百八十度，後腦勺上慢慢浮出了一張男人枯死的臉。

「啊！」陶文宇驚叫一聲，手下一滑，季媛隨即掉下了深崖。

陶文宇慢慢挪動腳步，轉身驚恐的看著趕來的他們。

「她掉下去了，是我沒抓緊。」陶文宇驚恐的望著閻星宸：「我看到了一個，男人。」他指指自己的後腦，道：「沒有耳朵。」

閻星宸想了想：「原來如此，剩下的一隻猴，是季誕的父親，季何吧。」

陶文宇站定不動了，顯然驚魂未定。

閻星宸向他走來，陶文宇鑽進了他懷裡。

不安感散去，閻星宸有些詫異，他安慰陶文宇：「怨體，終究逃不過一死。」說著，他試著撫上陶文宇的後頸，拍拍他。

天邊的雲還是黑壓壓的。

「哎。」宋驍楓長嘆一口氣：「不論死多少人，所謂夜神都不會顯靈。」

「說到底，天不過是昏暗，人心卻黑的深不可測。」

手機此時神奇的有了信號，宮瀧打了通電話派人來接他們。

往村外走的路上，滿街的死屍不見了，只剩下，滿街芬香的燈油，燃著幽幽的火光。

回去的路上，宋驍楓和陶文宇已經累到昏睡了過去。

「少爺，那我們先回家？」管家開著車，問宮瀧。

宮瀧猶豫的看了眼閻星宸：「先送星宸回去……」

「累了，回家吧。」閻星宸突然開口，望向了車窗外。

「好。」宮瀧的冰山臉上首次露出了笑容。

「少爺，那我就將您的車找人拖回去了。」

「嗯。」閻星宸道。

想起那台報廢的車，閻星宸取出那冊宋驍楓的「世界地圖」，手指彈著頁面，打趣道：「宋驍楓，智商上的一顆污點。」

睡夢中的宋驍楓打了一個噴嚏。

幹燥的碎紙片從地圖冊里紛紛墜落。

車子越來越遠，久違的陽光照在幾人的側臉上。

陶文宇被陽光晃的睜了睜眼，他似乎餘光看到了季誕拉著瘋女人的手正站在離他們不遠處的空地上。

陶文宇一激靈，感覺後脊背發涼發緊。

迷迷糊糊中一隻手掌覆蓋在了陶文宇的眼上。

「司機，遮窗。」

遮光玻璃被切換上。

「是閻星宸的聲音啊……」

陶文宇感到眼前一陣溫熱的昏暗後又安心的睡去。

餘光瞄到地上的碎片後，止不住困意來襲。

「有片銀杏葉……」

行星卡爾蓋什擁有六個太陽，在它們的輪流照耀下，每隔兩千年才會有一次真正的黑夜。屆時群星現於天空，從未見過如此景象的人們，集體陷入癲狂，文明崩潰。——　　艾薩克·阿西莫夫《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