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一種氣味。

冬天的時候，人在路上走得潦草，只想著快快趕路，不要滑倒。冰雪是鏡子，封閉萬物。而春天來的時候，我走著走著，會一下子聞到某種小花的香味，或是某個女子的脂粉氣，心中一驚，興奮不已。總之，春天就像好運氣一樣。

今天是伯父的六十大壽。

前一天夜裡阿娘對我說：「你的父親死後，不少人對咱們家唯恐避之不及，咱不怪他們。不過，你父親的這位大哥，時不時地貼補咱們家用，是位真正的君子。」

在我的印象里，我只見過這位伯父一次，他鬍子花白，笑容可掬，教我如何糊一隻風吹。與僅僅見過一面的人保持親情上貨真價實的維繫並不容易。可是，此時此刻，走在春天的路上，我感到澎湃的動力。「如果以後他病了，我會全心全力地服侍他，提醒他曾經對於很多人很多事都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我這樣對自己說。

拜壽的客人們像是美味的肉類一樣被漆黑而莊嚴的大門緩緩地吞咽進去，奇妙的是，任何一個心浮氣躁的人只要跨過那道門便不可思議地笑起來。

「伯父，我來了。」

「來了，來了好…來了就好呀…」他用他粗糙的大手摸我的臉，眼睛裡起了一層霧，「小的時候，我就跟你父親說…不要惹是生非，可現在，他的那些個毛病還是沒改好…說什麼好啊…」他一個勁抹我的臉，大概在他眼裡，我是一個被嚇壞了的小孩子。他咳嗽了一聲：「今天不說這些傷心事了，孩子啊，你看啊…就算這世道不太平，我還是可以熱熱鬧鬧地過這六十大壽。你父親不在了，但是只要你伯父還在，就……」

「東中郎將，奮武將軍，安國亭候程昱拜見，恭祝您老人家鶴壽千歲，以窮其游。」一個高亢的聲音打斷了伯父的低語，正是曹操的首席謀士程昱來了。他的出現顯然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我聽到窸窣的交談飲食聲頓減，眾人的肢體動作都流露出一種不自然的僵硬。我的伯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不過他僅僅遲疑了一秒，下一秒，他的臉上已經堆滿了我不太中意的笑容，雙手揮舞著走上前去了。這就是權力嗎？擁有權力的人可敬可畏，恐怕沒有權力的人也必須拿點什麼武裝自己，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呢。

幾句寒暄過後，程昱清了清喉嚨，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對伯父說：「令弟勾結董承，暗中竄通叛軍，伺機以下犯上，亂我朝綱，這才被丞相斬首，以示天下。其實曹丞相常常誇獎令弟學富五車，行事嚴謹，是國家的棟樑，可是如今卻犯下如此滔天大錯，不得已而斬之。」他頓了一下，幽幽道：「您不會記恨曹丞相吧？」伯父鄭重地低首許久，緩緩轉身，面向我，對我一字一句說：「程昱大人的話你都聽到了，我原來並不知道你父親犯下了這等叛國大罪。」我看著他的鬍鬚和眉毛有節奏地來回跳動，他鏗鏘蒼勁的聲音撞進了腦袋，卻難以拼湊出有意義的信息，「……，……」我再回過神來，聽到他說：「…你且走吧。」我說：「那好…伯父…我…走了。」他說：「別再叫我伯父！」看來，我的確錯過了一些信息。

走在春天的小路上，我的胸膛里像是被塞進了沙子，喘不上氣。力氣一個勁地往上冒，我便一拳一拳捶打那魏明糊畔的樹木。又一下子感到虛弱無比，在平地上走像踩在棉花上，連呼吸都是可有可無的事情。在這個時候，湧上心頭的不是父親那張冷峻的臉，卻是曹操，無奈我連他的樣子都不知道，只是一團模糊的黑影，在眼前忽而放大，忽而縮小，以一種令人狂躁的節奏變化著。「曹操，我殺了你！」我禁不住大吼出來。

「可不敢亂說話。」是一個老乞丐，倚在一顆樹下，正朝我招手。

「你這話要是讓別人聽到了會惹來殺身之禍」老人道。

「那讓你聽到了又如何？」我問。

「被我聽到了嗎…被我聽到了…那我就送你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曹操的故事。」老人換了一個姿勢，把兩條腿伸展地更舒服，顯得怡然自得。他笑了一下，說：「你知道，變老就像坐船，吃得多了，又顛簸，便有種不吐不快的衝動。活到我這個年紀，可以分享的東西可不少勒。」他面露得意之色。他的自在讓我很受用，我感到剛剛心中那種不可控制的情緒正在變成可以理解的東西。

夕陽讓天空美得無與倫比，正是我最喜歡的景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