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戲團來到上海已經半月有餘，從六年前剛入戲班的抗拒變成了現在不得不的順從，我的身上擁有不可磨滅的傷痕。

我記得很久之前與我同時被賣進戲班的孩子被活生生的打死，他被拖著離開的模樣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那時的我才知道，一個人活著是有多不容易。

我曾吃過發著惡臭的餿飯，睡過骯髒不堪的老破房子里，喝過難以吞咽的井水。

我本來以為所有人都像我這樣生活，直到養著我的老乞丐沒能咽下最後一口氣去了，才被附近賣豆腐的張阿婆收養了，那時，張阿婆的家在我眼裡就是天堂，我本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擺脫之前的生活，卻沒想到一紙契約，我就像一個貨物轉手他人。

算下來我也有十八歲了，從懵懂無知的少年，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半面遮顏半面妝，談笑之下盡滄桑，世人皆知唱戲人如何這般那般，又如何能知我們一生為了這戲嘗盡千般苦頭。

這次來到上海為的是給奉系軍閥首領張叄深慶生，中國各地但凡有點名氣的戲班都受邀一聚。

班代極為重視這場戲，每夜徘徊於我房中另我和搭檔對戲給他聽。

這一曲《玉簪記》，是張叄深欽點的曲目，高濂著，寫的是道姑陳妙常與書生潘必正愛情婚姻故事。

我抬起手，晗起眉，只道一曲：「粉牆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抱琴彈向月明中。香裊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

高濂把陳妙常對愛情既熱烈追求又害羞畏怯的複雜心理描述的淋漓盡致。

每日不停歇練習，一直堅持半月之久，終於等到了一場盛大的慶會，賣報的孩子吆喝著，高高舉起手中的一疊報紙：「賣報！賣報！大元帥張叄深府中慶生，宴請日本高級司令山田君一！上海東火車站172號發生意外事故，死傷……」

張叄深與日本勾結已經是從所周知，現在華北臨陷，國心紊亂，無論哪個時間總有一個地方正打響戰火，炮火和鮮血交織在一起。

就如我這一身，如血的衣袍。

拾起檯面的眉筆，勾勒眉上一筆，拿起紅紙輕抿，屋外早已人滿為患，擂鼓聲鳴鳴。

我與搭檔對視一眼，默契一笑，抖了都衣袖，款步踏上舞台。

「月明雲淡露華濃，倚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閑步芳塵數落紅。小生看此溶溶夜月，悄悄閑庭。背井離鄉，孤衾獨枕。好生煩悶。只得在此閑玩片時。不免到白雲樓下，散步一番。多少是好。」

我淺淺一笑，腳步微轉：「粉牆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抱琴彈向月明中。香裊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妙常連日冗冗俗事，未得整此冰弦。今夜月明風靜，水殿涼生。不免彈《瀟湘水雲》一曲，少寄幽情，有何不可。」

一場戲，恰如一段人生，驚濤駭浪的掌聲在我眼底都如過往雲煙，我與搭檔一同下台，頭上頂著的頭飾壓的我難以呼吸，回到候場室取下掛飾，頭髮順著我的耳際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