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小說: 情深難負 作者:白骨妖娘 字數:2561 更新時間:2019-09-22 07:24:30
「阿娘呢?」躺在榻上的時候清君就察覺不對勁,這屋小,母親縱然癱瘓在床,喚一聲也不是不能,緣何這麼多日過去,卻連一聲『我兒』都未曾聽見?
父親急劇削瘦的身體,被痛苦積壓成一團,滿臉皺紋中都是壓不住的悲傷。徒勞伸手試圖撫慰已經隱隱猜到什麼的清君:「阿清你聽我說…」
清君獃獃看著父親啟合的嘴唇,明明每個字分開都認識,何在一起怎麼聽不懂了呢:「阿娘呢?」
「阿清你別嚇我!」父親連日操勞又悲傷過度,被清君這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嚇,跌在地上,未曾想,卻是再也沒站起來過。
「阿娘呢!」清君怒了,旋即又自覺不對,跟著父親坐在地上手都在發抖,輕輕地也不知道在哄誰,「阿娘沒有死,你在騙我對不對?」
「阿清…阿清啊…」父親連續多日積攢起來的情緒如同山洪般爆發,「你阿娘她,去了啊!」
怕清君心裡難過,他便日日對著那豆大的燭燈數著銀錢嘆氣,卻沒想過枕邊睡了幾十年的人也心如刀割,自覺拖累他幾十年,又恨一家落難自己出不上力,眼見著清君高燒不退,大夫連連垂頭嘆氣,便自己做了糊塗事——趁他半夜守著清君爬了水井!
可縱然她不要了這性命如何,也沒錢使給清君買藥。父親撈著屍體哭得話都說不出來,正尋思天要斷絕他一家人活路,不如一起上路做個伴。等得天明卻有婦人拿上書信上門來,紅晃晃的指紋做不得假——她竟許了別人陰配!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寫下休書,收下銀錢的。沉甸甸的荷包壓在手上卻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壓垮了,埋進泥地里。
清君使藥好轉了,可這話又怎麼說的出口?
打定欺瞞心思要安慰兒子的人,卻哭得比誰都厲害。父子倆坐在地上抱頭痛哭,也不知道這天的日頭是怎麼落下去的。
「清君清君!」門外有人扣門扣得剋制,聲音又急又低「開門,是我!」
好不容易看著父親睡去的清君,被這一聲喚驚得魂飛魄散,只怕是日思夜想出了幻覺。好不容易拾斂回三魂七魄,那扣門聲更急了。
清君怕擾著父親,心裡咚咚戰鼓一樣,做賊似得小心翼翼拉開一道門縫。熟悉的熱度跟著撞進來,不容抗拒得將他整個兜頭浸在裡面。委屈傷心欣喜的情緒一齊湧上心頭,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挨人抱了半天,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喑啞不堪地:「你怎麼…來了。」
「我找了你好久!」終於再次觸摸到真實溫熱的人,張蒙激動得手都在發抖,「阿娘把我——」
「噓——」清君心虛地回望裡屋,生怕父親聽見響動,拉人往外走,「遠些說話。」
張蒙連夜策馬奔襲,走岔了好幾條路才兜兜轉轉找到清君。這一回清君說什麼是什麼,他只要捏著眼前人的手,就什麼也不想像了。
「我來找你,跑了好遠的路。」張蒙把手上勒出的紅痕給清君看。
「揉一揉就不疼了。」清君嗓音低低柔柔,有些沙沙地。
張蒙心裡一下就舒坦了,自從阿娘把他關起來,又是責打又是罰抄的,瞌睡都沒有睡好過。給他換的那些伴讀侍從,沒有一個叫他滿意的,果然還是只有清君最好。
「你哭過了?」月光好得不可思議,張蒙湊近了發現清君眼睛紅紅的,有些腫,「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身體好了嗎?還疼嗎?」張蒙這段時間夜裡做夢都是離開時清君的樣子,他此時不敢看他,只能繞著清君打轉。
「阿娘沒了。」清君拉住張蒙,低頭低聲說。那原本收住的眼淚珠子,一連串跟著就下來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該早些來的。」張蒙悔恨地抱住清君,親吻他的髮絲耳畔,喃喃一句句給懷裡的情人安慰。清君就像一隻驟然失孤,無所適從的小兔子,在他寬闊的肩上低聲啜泣。
待懷裡人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張蒙低聲寬慰著:「我給你帶了點小廚房熬的魚粥,嘗嘗。」
馬跑得急,路上就撒了大半碗。張蒙拿著只蓋了一個底的魚粥,有些不好意思。清君接過還在往下淌湯水的碗,小心擦幹凈了摟在懷裡,彷彿抱著什麼稀世珍寶,緩緩露出這斷時間來第一個真正的笑容。
梨渦淺淺的,又清又甜。張蒙覺得今晚的月色太醉人了、
清君喝一小口魚粥在嘴裡,捨不得咽下去,一點點把涼透的味道嘗個透徹,才緩緩往下咽。這是他自私任性的少爺,難得記得住的他的喜好。
「夜裡涼,你冷不冷?」清君注意到張蒙只著了一件薄衫就出來了,「我這沒什麼東西,一兩件粗布麻衣還是有的。」
原本策馬跑得熱,見著清君又熱血上涌,沒覺得多涼,此時聽清君一說,倒隱隱察覺出涼意:「夜裡再涼,只要見著你心都是熱的。」
清君耳朵一熱,任由張蒙摟著慢慢往回走,只求能走得慢些更慢些。張蒙應了清君的心聲,走一截路便要他嘗一口魚粥,他再嘗嘗清君有沒有好好嘗嘗魚粥,一路膩膩歪歪走到家門口,清君嘴裡還含著最後一口捨不得咽下去的魚粥。
遮住月亮的烏雲很快偷偷溜走。
被折斷的肢體和滿目鮮血讓兩人都愣在當場。父親支棱著急速削瘦下來幹柴一樣的手臂,沿著蜿蜒的血跡攀爬,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珠子瞅見清君驟然一亮:「阿…阿…」
「夫人請公子回府。」來人刀尖上滴著血。
那口未來得及下咽的魚粥和著鮮血一下噴出來,清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跪在父親面前的:「阿爹——!」
那手終於被握在清君手中,父親有些解脫地欣慰,嘴角竟然於血泊中揚起一點弧度,那眼珠子,盯著清君的臉,似有遺恨,終究是慢慢黯淡下去。
「你們這是做什麼!」張蒙撥開來人,手都在發抖,這些人怎麼會…
張蒙難以置信:「你們跟蹤我?」
「少爺的動作夫人盯得緊,要不是少爺私自外出,這人也罪不至死。」那人眼睛都不眨,「夫人說了,這人再不知好歹便是一個也不留了。」
張蒙似還有話:「你們——」
那人卻直接打斷道:「主上快回來了,少爺抓緊吧。」
聽見這話,張蒙整個人一哆嗦。母親還沒將這事告知父親,可若是父親回來發現他不在,這事就包不住了…
他回頭看看清君,咬牙一狠心:「牽馬來!」
策馬老遠,也不敢回頭看清君一眼。
父親的屍體在懷裡漸漸冷透,臉上的淚和血也漸漸冷透,清君木然地盯著張蒙離開的地方,人木木的,心中千瘡百孔。他原以為張蒙會幫他,卻沒想到一提到那個家,他還是如此著急頭也不回,徒留他一個人抱著父親的屍體在漸漸凝重起來的晨霧中冰冷。
那魚粥卡在喉頭都有陳年的血腥味泛上來,那是父親的血氣。清君心中悲傷翻湧,被刻意迴避多年的往事就出現在這相似的魚粥之前,突如其來還原眼前人本來的面目和帶來的傷痛。郁在心頭的沉氣一口嘔出來,都是腥甜。
「清君——!」這突然一下急得張蒙眼淚都快下來了,「鴻鳶!快找趙伯來!」
然後他後知後覺地頓住,看著浸了血的魚粥,突然想起多年前皎潔月光下的那一灘血,和策馬出去老遠,也不敢回望一眼的人。
「清君…」張蒙丟下碗死死拉住清君的手哭出聲,「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怎麼也不肯怨我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