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院子老侯爺是費了心的，地上鋪著玉子塊兒，屋上蓋著琉璃瓦，庭前一座大花園栽的皆是珍稀花種，正值春日百花齊放奼紫嫣紅，煞是好看。

夫夫二人差不多的身量，並排走著，長長的影子落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皇帝偏過臉，望著身邊眉目清峻的皇後，恍然想起那一年京郊踏青詩會上那個文采飛揚的白衣少年，一如現在這般清冷淡漠不苟言笑。

便是從那時起，就已鍾情難改了罷。是以才會在寧遠侯與盛德王雙雙算計之下，順水推舟娶了男後，做了讓他們稱心如意的好色昏君。

捫心自問，若是換了旁的人，他是否還會那般用心地準備那一場大婚盛典？是否還會有百花鋪路、萬人放燈、舉國紅妝？自是不會的。他只會做足了天家的排場，然後與他的新後相敬如賓抑或互相利用。斯人不上心，如何用心？

孟椋轉頭，正對上他凝視自己的目光，嘴角似有笑意卻如曇花一現。

他隨即移開視線，抬頭望著夜空碩大的一輪皓月，若有所思，「臣年幼時，有一玩伴，形影不離。彼時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們會相隔千里音信全失。直至後來，父親納了美妾，母親在侯府不受重視，受了委屈無人幫護，整日以淚洗面。府上陡然變了天，臣終日惶恐憂懼，無人可訴，唯一能想到的玩伴，也在那時隨家人離了京，臨走時連一句口信都不曾向臣捎過。那日從旁人口中得知他已舉家遷離的消息，臣生平初次嘗到眾叛親離的滋味兒，從此再不曾提過他。」

夏煜從來不曾聽他提過這段兒時的記憶，此刻陡然聽他說起過往，只覺得心疼不已。難怪他的皇後從來寡淡少言，無人可信無人可訴，久而久之，又怎能不是這副行貌？

孟椋頓了頓，似在回憶，而後繼續說道：「早些年，那位兒時的玩伴竟遞了信箋說要與臣會面。臣去見了他，聽他與臣說了當年的緣由，並向臣承諾，願傾一世之力護佑幫扶臣，以彌補當年過錯。」

他說著，突然偏頭看向夏煜，問道：「皇上猜猜，臣有否信任或原諒他？」

夏煜略做思索，說道：「你必不會立時信他，但你既前去與他會面，便表明此人在你心中地位超然，所以你應會對他心存一分期待九分警惕，時時處處考驗於他。」

孟椋在心中自嘲地輕笑，這人還是這麼了解他。

他重又抬頭望著樹頂上那輪皎月，雲淡風輕地說道：「後來，他果如當日所言，對臣百般照顧細緻入微，臣也日漸接納了他。但是好景不長，後來的某一日，他發覺了臣對他的心思，便開始對臣疏遠起來。而後，為了斷絕臣的念想，他開始託了媒人談婚論嫁。」

「皇上認為，如此出爾反爾之人，可否荒唐滑稽？」

夏煜不曾回答，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孟椋的那句「臣對他起了心思」，只覺得心肝脾肺腎沒一處是不疼的。什麼叫起了心思？起了什麼心思？他怎麼能對旁人起心思？

夏煜竭力維繫著面上的冷靜，狀似不在意地問道：「他是何人？從前怎麼不曾聽你提及？現在京城何處？」

待他知曉這人所在，定要派皇家影衛前去將他捅個對穿，看他還敢勾引自己的皇後。今晚就派！

孟椋搖頭，「臣也不知他現在何處，那年為了躲他進宮之後，便再沒有打探過他的音訊了。」

「你是為了躲他才進的宮？！」皇帝終於綳不住怒了，「那你曾說心悅於朕……」難道都是假的！

「請皇上恕臣欺君之罪。」孟椋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連跪地請罪都顯得那樣從容不迫。

夏煜踉蹌了一步，勉強站穩身形，心頭一口血氣猛烈上涌著幾乎壓不下去，胸膛劇烈起伏著，用盡全身力氣深吸了幾口氣，才沒讓自己儀態盡失。

他看著跪伏在地上的人，心中嘲笑自己真無愧這好色昏君的罵名，便是到了這種時候，他嗡嗡作響的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還是初春地上寒涼，孟椋這麼跪著會凍傷膝蓋腿腳。

罷了罷了，自古便有情深不壽，自己種下的苦果又何必再遷怒於他。

「朕不怪你，且起來罷。」

孟椋恭敬地叩首，不疾不徐，「謝主隆恩。」

夏煜怕他大病未愈，身子虛弱，站不穩再摔倒了，於是上前一步伸手扶他，沉聲說道：「待過些時日身體養好了，朕便放你出宮去。無需等到此間事了，往後朕自有打算，無你亦可。」

孟椋神色依舊，「臣遵旨。」

夏煜心中苦悶難當，再無心欣賞這月下美景，揮袖轉身說道：「夜深天涼，久居室外無益，回去罷。」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