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北山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甚至追不上抱著一個成年人的石子苓，眼看著他以艱難的姿勢單手摟緊石子名，一同坐進駕駛座，發動了車子，猛地一腳油門，將醫院門口的收費護欄撞得粉碎，消失在一片尖叫、咒罵與刺耳鳴笛聲中。

顧北山站在原地用力把掌心掐出血來，才能竭力忍耐心中的恐慌和身體不適時開始發作的劇痛，勉強保持冷靜，第一個給張玄乙打電話。

不顧及交代任何始末，只是再三拜託他千萬想辦法，控制事態影響，不能給輿論興風作浪的機會，尤其是不能讓交通部門公布石子苓的身份！

石家什麼時候會得到消息他已經管不了了。

但是他現在必須立刻打電話給石陸遠，把所有因果細節都跟他說得清清楚楚，才能讓他在第一時間有個準備，安撫石家內部，甚至商量後續應急的措施。

張玄乙的憂心和石陸遠的晴天霹靂，他都早有預料，也只能草草應對。

如今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到已經崩潰的石子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顧北山自己親身經歷過痛失摯愛的絕望，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石子苓此刻的心境。

是上一刻還在撕心裂肺地怨憤命運苛待，恨不得拉上所有人一起陪葬，下一刻卻突然筋疲力盡，懶得再和這個荒謬可笑的世界有任何牽扯。

喜怒哀樂都跟著心頭上的人一起，從這個世界慢慢消失。

只剩下這具空皮囊日漸衰敗腐朽，一點點化作塵埃。

直到他徹底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曾經獨屬於他們兩個的點點滴滴嬉笑怒罵，他刻在骨子裡的音容笑貌，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了。

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

沒有那樣固執認真地相愛過。

所以他生不如死卻不敢輕生解脫。

因為他要是死了，那個人就真的沒了。

再沒有人會記得他偶爾淘氣時眼中生機盎然的靈動，記得他認真埋頭時周身的沉靜溫柔，記得他抱起來溫軟的觸感和身上的清香，記得他的唇角微彎神采飛揚！

顧北山不知道石子苓會去哪裡，會幹些什麼，但是他知道，他終究會完完整整地回來。

因為，他們是一樣的人。

他不擔心石子苓會輕生，他只是擔心在失去理智的這段時間裡，石子苓會做出讓自己再次後悔終生的決定。

一如上輩子石子名為了保護石子苓，毫不猶豫地擋了暗槍，石子苓帶人血洗了石家政敵的壽宴，殺了剛剛過完八十大壽的老爺子，自己中了十幾槍倒在血泊里，硬是撐著一口氣活了下來，全身上上下下縫了三百多針，昏迷了大半年，也因此錯過了石子名的葬禮，連他最後一程也沒有機會陪著他走完。

當年的事轟動了整個京圈乃至全國，要不是石家根基穩固，家主又雷厲風行，後來的石子苓別說是繼任石家大家長，恐怕牢底坐穿了都別想再看一眼外面的太陽了。

顧北山冷靜地安排好一切後路，直到深夜，也沒在任何報刊媒體上看到半條相關新聞，心才算是落下了一半。

其間顧南江打了兩次電話過來，詢問他身體狀況，都被他小心應付過去。

他能向所有人坦誠自己的罪責，接受各方詰問和指摘，卻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弟弟的眼淚和難過。

這些年子名有多疼愛小江，他一樁樁一件件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他可以在愧疚悔恨中度日，但是這份罪孽卻不能讓小江和他共同承擔。

他捨不得，也做不到。

夜色幽深，寒風凄清。

顧北山裹著一件寬大的過膝羽絨服，就這麼坐在醫院外面花壇的拐角里，仰頭看著滿城燈火通明之下幾乎看不真切的幾顆寥落的星星，眼尾因為一刻也沒有幹透過的淚花，已經紅腫皴裂。

他們都自以為重活一世，得天眷顧。

卻忘了古人早就看透，大道無情，以萬物為芻狗。

他們不過是浩瀚生靈里微乎其微的四個人，談什麼例外。

滿以為被眷顧而沾沾自喜，其實不過是比別人走了更長的路，踏了更多荊棘，流了更多血。

卻未必會有一個更好的結局。

「哥，你們還在忙嗎？今晚還回不回來？」顧南江溫柔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

顧北山歪頭把耳朵往聽筒上又湊了湊，下意識露出寵溺的神情，輕聲笑道：「就回來了，你先睡，別等我了。」

「睡不著啊~」顧南江穿著睡衣在床上打了個滾兒，軟綿綿地撒嬌，「沒有你抱著睡不著啊，哥哥快回來吧！」

顧北山忍不住又紅了眼眶，用力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才壓低聲音緩緩開口道：「哥哥這就回來，以後都抱著小江睡，再也不晚歸了，好不好？「

聽筒里傳來一串愉悅的笑聲，顧南江正要再開口跟他膩歪，響亮突兀的鈴聲就在寒風裡炸開，登時傳出去老遠。

顧北山嚇得一個激靈，反應了幾秒，才愣愣地把手機從耳邊移開，拿到眼前。

凜冽刺骨的北風陡然從衣領里灌進來，冷得他手腳止不住發抖，指尖按錯了好幾下，才按上了接聽鍵。

「顧北山你個臭小子！」

中氣十足的吼聲穿刺耳膜，在安靜的醫院上空來回盤旋。

「你瘋了啊你！大晚上的拿你老子開涮！」

顧北山抬手按住狂跳的心臟，皺眉不舒服地問道：「您到底在說什麼？」

那邊依然無休止地瘋狂吐槽，隔著手機都能想像到他氣得跳腳的神態，「你他媽少給老子裝瘋賣傻！你他媽說子名沒了，那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鬼嗎？建國以後鬼都有影子和腳後跟了嗎？老子他媽是中邪了才會信你的鬼話！你是不是欲求不滿！欲求不滿出去找鴨子啊！我@#%#￥……」

「……」顧北山滿頭黑線，「到底是誰欲求不滿？」

「我@#￥%*&……」

顧北山默默按下掛斷鍵，仰頭繼續看星星。

這個世界終於又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