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半月，方才能勉強下地。

這半月，皇上從未踏足這裡半步，彷彿董賢從此消失在他的視界里。如此倒好，董賢暫且能苟且偷生，保全性命。

然而皇上不急見他，卻有人三番五次傳詔說想見見他。那時董賢傷勢嚴重，高燒不斷，譫語狂囈，太醫日夜全力救治才保住他一息之存，否則他早已一命休矣。於是那人只能作罷。如今他大病漸愈，已不能再找緣由推脫，只能應詔而去。

太皇太後准他不必行禮，坐著回話就行。

太皇太後雖不如當年的雷厲風行，手段狠辣，可雍容卧於榻上，仍讓人莫能仰視。

「董大人，皇上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微臣不知。」

「是不知，還是不說？董大人你是明白人，哀家也不想動用私刑，逼你招供。」

「當初你也是如此逼我父親的？」

看太皇太後神色有變，董賢更加確信了什麼似的繼續說道：「是不是依血緣輩分，我該叫您一聲祖母？」

太皇太後嚯得起身坐起，目光凌厲逼人。她確信董恭顧及全家性命定不會透露此事，於是她肅然問：「你如何知道的？」

董賢的心連著大地一同往下塌陷，沉入永無止境的深淵。

董賢淡然說：「知道什麼？微臣什麼都不知。」

當年太皇太後和董恭將此事處理的極為謹慎嚴密，除了兩人的心腹，知情者全部賜死，未留活口。就是宅心仁厚的董恭亦將府內目睹此事的僕役婢女秘密處理。

然而百密必有一疏。他無法殘忍滅了自己結髮妻子的口，他無法欺瞞年邁的母親，他更無法遮住妾室的眼睛。他告訴她們事情始末，她們也深知他們活命的唯一選擇。妾室縱然悲痛，可天命難違，只能接受從別人肚子里掉出的身有缺憾的骨肉。

父親對他疼愛有加，甚至異常疼愛。可他卻常從母親的眼裡捕捉到深深地畏懼，嫌惡和鄙夷。當時年紀尚小，無法揣度理解，以為是自己腿腳瘸拐的原因。當心思成熟之時，覺察出母親的複雜神色，他心驚得寢食難安。他常安慰自己是囿於兒子殘疾才讓母親覺得地位有損，可這樣的安慰卻更加讓他難過。

董賢雖腿腳不便，但也能在府中隨行自如。一日撞見大娘與奶奶於屋內私語，他並非有意偷聽牆角，而是那話里「廢人」二字清晰無比，讓他忍不住屏住呼吸細細窺聽。

他大概永遠忘不了那個陽光尤為熾烈燦爛，海棠，山茶、薔薇、月季、二喬玉蘭競相綻放的下午。絢麗的顏色在眼前蕩漾開，恍若墮入湮染之境，萬劫不復。

她們言辭尖利刻薄。怨、怒、嗔、罵。怨懦弱的父親對一軀殘障的寵溺，怒妾室趾高氣昂的囂張氣焰，嗔蠢笨的姝兒對死氣沉沉的不知在打什麼壞心眼的「哥哥」毫無保留不計得失的付出，罵董賢從降生到隕落董府的一切！都是他，讓董家上下命懸一線，把舉家性命推於風口浪尖！他腳跛腿瘸，縱然當了這大漢國的天子，亦免不了讓後世恥笑！誰讓漢成帝膝下單薄，就丁皇後誕下一子，若是其他妃嬪肚子爭氣些，縱然不是嫡出，也好過讓一個殘障當皇帝！他做不了帝王，到底還是皇族，如今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哂笑之聲愈飄愈遠。如馥郁的香氣飄散，花敗，剩下突兀的荊刺和腐爛的萼葉，令人作嘔。

這忿怒積壓在心底幾十年，怎可能相對傾訴一番就能平息恨意，從此休提？

董賢那日躲在房間的角落裡瑟瑟發抖，搖頭否認。他聰慧敏銳，怎會不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可他偏偏不信，努力不信，他一遍遍告訴自己是父親的兒子，唯一不可代替的兒子！他竟說服自己當做一切從未發生。

可偏偏上蒼弄人，這深府中，暗房裡，燭火明滅處兩人的喁喁私語，不只一次的讓他聽了去。久而久之，他開始動搖了，疑惑了，不知所措了。他常常試探父親，父親正常如故，完全找不出任何漏洞。

直到那晚，他目睹父親深夜進宮。父親官位小且是外臣，怎能深更造訪內宮？翌日董賢便被丞相王嘉拔擢為太子舍人，這豈不奇怪？太子舍人自太子立時便隨左右，董賢才為官之前可從未見過聖上。這太子舍人一職豈能說當就當，除非是朝內再無其他空閑職位，不得不弄出這麼個子虛烏有的舍人來。反正皇上如今長成，哪還記得當初舍人有哪些，又長什麼模樣。且這職位中等八樣，算是給足求職之人面子。

董賢細細想去，想必父親定與此事有關。

父親見兒子庸碌無為自然憂心忡忡，怕兒子因自己是廢人一具而自甘墮落，為他謀個官職又不想讓他過分接近皇上參與政事，太子舍人糊糊塗塗當著倒也不錯。

自先例，太子舍人不得過分幹涉政事，太子又最忌諱舍人，殘忍嗜殺的太子幹脆將舍人一舉剷除。哀帝昏聵，他哪管什麼皇權旁落，內官專政，因而太子舍人如今個個健在，但他們也都是識趣之人，仗著皇家的威嚴逍遙快活就好，朝堂上的事便概不過問。

他是由丞相王嘉授職，王嘉自然對他了如指掌。那日皇上問起誰擅音律，王嘉當然知道殿上能勝此任者唯董賢一人，可他並沒有為董賢稟明上奏。若不是大司馬胸無城府，舉薦董賢，董賢接近皇上的機會便成泡影。他瞥見王嘉忌憚的眼神，混沌的心漸漸明朗。

董賢他一介小官，何德何能讓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提拔？丞相又為何對他如此提防？這幕後定有人擺布作祟。這指使者，除了父親深夜拜訪的人還會有誰？

董賢想起父親的再三叮囑，要自己避諱皇上，又想起大娘奶奶的隻言片語，串聯一番，一切似乎都見了分曉……

那對月而酌的晚上父親閃爍其詞的神色，與眼前太皇太後滿目的震驚和殺氣，都告訴了他水落石出後的骯髒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