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正對著營房的大門，雲尚榕就像犯了罪的囚犯一樣匍伏在男人的陰影之下，等待著他神聖的審判。逆光而立的神明顯然也看到了雲尚榕，只是他什麼也沒說，默默的關上了大門……

聖光被漸漸剪除，黑暗再次湧來，高大威武的神明突然癱倒在地！

雲尚榕也從要打要罵悉聽尊便的狀態變成了不知所措！

頭盔落地後連滾了幾個圈，才慢悠悠的停至雲尚榕的腳邊。猶猶豫豫的，雲尚榕撿起了頭盔，然後趴在地上輕輕的推了推男人，「喂，你還好嗎？會不會死啊？」

男人輕輕咳嗽了兩聲，沒有理他！若不是因為昨晚跳進水中救他，病情也不會突然加重。

雲尚榕雖然嘴碎但心不壞，見男人還有意識在，連忙放下頭盔把他扶到床上。蓋被子時卻發現對方還穿著軍甲，於是秉著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的高尚品格又幫他卸下重負……

「都生病了，還穿這麼重的鐵甲，腦子不好使吧……」雲尚榕喃喃的嘀咕了句，隨手把沉重的鐵甲丟在一邊，「對了，你身上帶藥了嗎？趕緊先服上三五粒保保命。」

「藥吃完了……」

卸下鐵甲後，男人的聲音也跟著變的異常虛弱，門裡門外判若兩人。但耳尖的雲尚榕依舊能從這截然不同的聲音上辨別出他的身份——正是有過兩面之緣的「大人」。

「吃完了！那可怎麼辦……」雲尚榕雖與這位大人無親無故甚至還有點敵對關係，但此刻卻急的來回踱步，「你這樣子說不定就熬不過今晚了！」

如果真熬不過去，雲尚榕恐怕更是有理說不清了！

男人似乎讀出了雲尚榕的小心思，戳破道，「怕被連累的話，就趁我還有一口氣在趕緊離開……」

雲尚榕當然也想迫不及待的離開啊，但關鍵是外面熙熙攘攘，到處都是來回走動的士兵，要他現在離開不就等於催他去送死嗎？雲尚榕可不傻，才沒那麼容易著他的道呢！

「外面全都是人，我等會兒再走……」

不過，這回答也太坦蕩了，坦蕩的都讓躺在病榻上的「大人」都不好意思拒絕……

「隨你……」

「哦……」

「如果覺得無聊的話，案上有本《神仙游》可以拿來打發時間……」

「哦……」

「燭台就擺在案幾下面，你自己點吧……」

「哦……」

經「大人」這麼一提醒，雲尚榕這才意識到屋裡仍處在一片沒有光亮的世界中，而自己竟摸黑兒做了那麼多事，厲害厲害。可能是已經完全適應了黑暗的環境，也可能是屋裡太過空蕩，雲尚榕準確無誤的來到了案幾旁，摸出燭台與火摺子，點上。

眼前一下子亮了起來，雲尚榕的眼眸似乎因火光的照耀而呈現金色，片刻之後，才逐漸轉變為類似人類的黑褐色，只余那一點點黃澄澄的火苗跳躍其中。

雲尚榕翻了翻案幾上的書卷，幾則軍事公文的下方果然壓著本叫《神仙游》的旅行傳記。他簡單的翻看了兩頁便對了面前的空氣發起呆來，沒辦法，他不喜歡看書但也不好弄出其他什麼響動來，畢竟床上還躺著病人……

「咳咳……」

床邊突然傳來兩聲咳嗽，雲尚榕轉過頭擔憂的看了看，心道，與其坐在案幾旁無所事事的發獃，倒不如去老老實實的守著病人。起碼等「大人」康復後，還能在他跟前落個好。

不過，話說回來，這位「大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即能自由的進出將軍府，又能在兵營來去自如，而且周圍的人個個都對他畢恭畢敬，甚是敬仰。

應該也是個當官的吧，而且還是個喜歡穿鐵甲的文官！

雲尚榕一邊胡亂猜想著，一邊以四肢著地的姿態輕輕的跪爬到床邊。在燭光的映襯下，「大人」側臉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鼻樑挺直，眼窩凹陷，看似年輕緊繃的肌膚卻被病痛折磨的毫無血色蠟黃不堪，簡直跟死人一樣……

誒，這張臉……

當雲尚榕正式看到「大人」的全臉時，整個人都蒙住了——躺在病床上的這個人怎麼會長得跟他的師兄一模一樣！

雲尚榕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也不管病人舒不舒服有沒有睡著，直接伸手掐住對方的臉，左看看右看看，揉了揉眼睛再看看，沒錯，這個人還真長的跟他師兄一模一樣……

「你幹什麼……」

何丞風睜開眼，一臉絕望的看著那張越湊越近的大臉。

雲尚榕捧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蛋，不肯撒手，「我問你，你跟何蕭是什麼關係？」

「何蕭是我祖父，我是他孫子……」

「你就是全國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何丞風大將軍！」

「是……」

「太好了，我是你師叔公啊！」

「……」

「哎呀，你怎麼病的這麼嚴重啊？你爺爺也是，死就死了，還把你害成這個樣子……」

「……」

「……不過你也別怕，你師叔公道行深著呢，一定會把你治好的……」

「……」

風雨幾十載，一朝見故人，雲尚榕那個興奮啊，就跟一隻多日未見主人的大狗一樣奔放，也不管人何丞風願不願意，一個勁兒的裝長輩，又一個勁兒的往人懷裡蹭，直到把人壓的快喘不過氣來才善罷甘休。

「哎呀，哎呀，都忘了你還生著病呢，沒壓壞你吧……」

「……」

這種死皮賴臉的熱情，比起昨晚有過之而無不及，何丞風實在招架不住，一時間竟喘的連話都說不上了。這下可急壞了小長輩雲尚榕，不懂醫術他也不知從哪摸出個紅色小藥丸，趁著何丞風大口喘氣的機會給塞了進去……

藥丸很小，入口即化，甚至都來不及吐出來就已經融入了血肉！

「你給我吃的是什麼？」

「保命丹！」

「這世上哪有什麼保命丹啊，不過是大人編出來欺騙小孩的……」

何丞風病的久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湯藥都吃過，有江湖老郎中給開的偏方，有廟裡和尚隨緣贈送的菩薩藥，也有修行道士煉丹爐的長生藥……，所以也不在意多吃一顆所謂的保命丹。

「我沒騙你，這是我特意從鳳凰山帶下來的。原本是打算送給師兄做禮物的，不過現在送給他孫子也一樣……」

「鳳凰山？」何丞風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淡淡的看向雲尚榕，驀然一笑，「鳳凰山裡鳳築巢，漫天金羽迎春早，秋雨連夜誕血丸，寒暑過往成仙丹。」

「誒，你怎麼知道鳳凰山的事？」

「那本《神仙游》里寫的。不過我沒想到，鳳凰山竟然真的存在……其中的鳳凰應該是一種高貴鳥類的代稱吧，你見過它們嗎？」

「見過啊，就是鳳凰嘛！」

何丞風又笑了笑，心道，鳳凰乃是傳說中的神鳥，又豈會真的存在於人世間，「書里說，成年的鳳凰若是一直找不到伴侶，就會每隔四年在鳳凰山吐下一顆劇毒血丹，而過了十年，毒丹吸飽了天地精華就會轉變成可救人生死的仙丹……」

「書里說的是真的哦，你剛才吃的那顆仙丹就是我吐的……」

何丞風的笑容微凝，但隨即又散開了。

眼前這個傢伙雖然常常語出驚人，但到底沒什麼壞心眼兒，可能就是單純的痴傻，愛耍人吧。就在剛才，何丞風故意讓他靠近擺放著機密文件的案幾來試探他時，他竟然真的去翻那本《神仙游》了……

所以，剛才那句話應該又是在騙人吧！

「怎麼樣，有沒有感覺好點？」

「好像好一些了……」

也不知是經過片刻的休息病情緩和了，還是雲尚榕喂他吃的那顆保命丹真的有效，總之何丞風竟然真覺得好多了，不但胸口不再憋悶，就連呼吸也變得前所未有的順暢……

「嘿嘿，等到了明天，保准你都能騎馬射箭……」

「……」

雲尚榕用長輩看晚輩的目光看著何丞風，明亮幹凈的雙眸里毫不掩飾的滿載著歡喜與疼愛，就好像何丞風真是他親孫子一樣，這種感覺讓何丞風感到很不舒服。

畢竟對方看起來就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而且還沒有什麼自知之明……

「你……真的跟我爺爺是師兄弟？」

「對啊！他是師兄，我是師弟，我們一起拜在常青山小半仙棄緣師父的門下……」

父親還在世時，何丞風的確聽他提起過爺爺有過一段上山修行的經歷，而且的確也是在常青山拜的師，但他並不清楚爺爺所拜師父的具體名諱以及名下其他弟子的詳細情況。

而爺爺自己也不願多說，只是時不時的會念起那個又懶又傻又蠻又不成材的小師弟……

「……不是我不信你，是你的年輕的相貌讓我覺得……」

「我不是人啊，當然也不會像普通人那樣老的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