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總是讓人倦怠，外面的陽光漸漸地開始柔化，已經不再像正午那樣晃著人的眼。琴房裡還殘留著暖意，經過紗簾的阻隔後滲進的陽光讓屋內變得像一杯柔滑的亞歷山大雞尾酒，綿軟中又讓人微醺。

而在這個時候樣總是喜歡懶洋洋地、把自己包圍在軟墊里打盹的白莫，卻因為剛剛那奏出的旋律而沉默著，毫無睡意。

這次曲子帶來的負面感情，比之前的更加嚴重。

那些音符就像一把鋒利尖銳的鏟子，挖進了記憶深處的角落，攪得他血肉模糊。

白莫一直是一個人，他的父母自他有記憶起就從未出現過，所謂的「家人」也對他避之不及。在他們眼裡，一個父母雙亡的未成年孩子只意味著麻煩和負擔。

在像皮球一般被踢來踢去的十幾年中，為了不再因為別人的話語和舉動傷心難過，他漸漸變得冷漠。

親戚們都不喜歡自己，對於這點他早就知道了。所以在面對孩子們的取笑刁難，甚至是肉體言語的欺凌時，他什麼都沒說。

十六歲那年他又被踢到了一個很多年不往來的嬸嬸家裡。

那時他以為自己轉運了，因為他有了自己的房間，有了新的衣服，甚至還有人給他過生日。他記得蛋糕很小，三口就能吃完，但是他只小小地咬了一口，剩下的全藏起來捨不得碰。

為了讓自己能表現出不被再次送走的價值，他包攬了所有的家務，盡量去完成他所能做到的一切。

直到那天，因為太早起、又是冬天，他只隨便套了校服就起來做早餐，他著了涼，中午發燒早退回到門口時，聽見嬸嬸叔叔吵架的聲音。

他聽見「死亡賠償金」時，只覺得有盆冰水，把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在到這以前，律師為他爭取到了最好的結果——嬸嬸將供他上完高中，成年後，如果他在回訪中認同嬸嬸幾年間對他的照顧的話，那筆賠償金剩下的金額，一半將歸嬸嬸所有。

所以在知道自己考上大學後白莫什麼後沒帶，孤身一人離開了他已經換到的第六個「家」。

大學期間的優異表現讓他被一家大型私企看中，為期一年的實習結束後也順利畢業，他直接進入了那家公司，經過了幾年的努力後，白莫終於稍微擺脫了來自於生活的壓迫感。

這期間，留下的那筆錢他一分都沒動過。

時間是最殘忍的。

當白莫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麼活下去的時候，他遇到了「系統」。

在知道可以擺脫現有的一切、去體驗另一種人生時，他心動了。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把過往的所有埋在深處，準備像重活了一次那樣營造一個「結局」。只是沒想到一首曲子，會讓他想起那些。

黑書這次給予白莫的新琴譜是《劫》，這一次，他在彈奏時能夠看見一幅幅畫面。

那是一個關於仙與魔之間殘酷的愛情。

魔愛上了仙，仙因為自己對大道的追求而認為魔的感情可笑且毫無意義，於是魔的苦苦傾訴一直無法獲得回應。

終於在一次仙魔之戰中，魔不忍傷害仙而死在了心愛之人的劍下，等仙意識到自己對魔的感情時已經為時已晚。魔的徹底湮滅讓仙飽受內疚與悲痛之苦，最終因思念成疾，仙墮為了魔並用自己當初的破魔劍自毀元神。

從此世間再也沒有魔，也沒有了仙。

整首曲子訴說得最多的，是仙對魔的思念，這是魔的情劫，更是仙的心劫。

如果說《雁之鳴》帶給他的是失去一切的悲傷，《劫》讓白莫感受到的，只有那種濃重到使人窒息、似乎要毀掉一切才能平復下來的情感。

那裡麵包含著求而不得、最後走投無路的痛苦，悔恨過去、妄圖自我毀滅的絕望。

白莫在這曲子結束後就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他被迫看著自己腦中像是電影回放一般的畫面，去重新體會一遍被同齡孩子欺辱、寄人籬下時的委屈難過。

那些被他封存已久的東西一旦沒有了可以將其壓制的意志，就開始像是毒藥一般腐蝕著白莫的一切。

——太痛苦了，他想要一個徹徹底底的了結。

就在白莫想要放棄抵抗、任由自己被黑暗淹沒時，他突然想起了顧君洛。

那個人會在每天早晨時對自己說的早安，偶爾在看著自己時眼底會帶著笑意和無奈......

白莫像是抓住稻草的溺水之人，他不斷回憶著那些關於顧君洛的一切。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仔仔細細一處都不放過。

突然有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輕柔，帶著蠱惑的意味。

「顧君洛在乎的不是你，你只是個鳩佔鵲巢的小偷。」

那些畫面突然扭曲，黑暗像粘稠的怪物再次不斷朝白莫靠近。

當唯一的一點光芒被吞沒後，白莫閉上了眼。

是啊，他就是個小偷。

在這個世界裡，雖然一開始確實不幸，但原主卻遇到了那個撫養他長大的慈祥老人，遇見了對他那麼在乎的顧君洛，碰見了那個毫不猶豫幫助他的兒時好友。

這些有關於親情、愛情和友情的一切，白莫從來都沒擁有過。

白莫承認，對於原主，他是有那麼一絲羨慕、甚至是嫉妒的。

他一直渴望能被某個人也這麼關心著、在乎著，所以在知道顧君洛對原主感情、而自己又恰恰成為了原主的時候，他內心深處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竊喜。

多麼卑劣。

和顧君洛相處的這段日子裡，白莫並不覺得對方的佔有欲和控制欲是一種折磨，他甚至病態地享受著這種毫無保留、過度的關心和保護。

曲子里一直訴說著仙對魔的濃濃思念，而他卻止不住地去想起顧君洛。

白莫忽然在此刻意識到，顧君洛對於自己來說早就不再只是一個任務目標。

——他是他存在於此的意義。

他不會去探究顧君洛愛上的是原主還是自己，這毫無意義，因為此時此刻的白莫，就是自己。

說他卑鄙也好，無恥也罷。

就算是要利用顧君洛前期對原主尚且模糊的感情，他也一定要把這個唯一的存在鎖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