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今朝有酒今朝醉
小說: [執離]月光訣 作者:凤灵 字數:2755 更新時間:2019-09-21 17:00:27
樓上人低頭望了他許久,半晌,屈身拱手一禮:「參見王上。」
彷彿他還是他的王上,他還是他的蘭台令,這裡也還是天權王宮裡的向煦台。天下戰事未起,他們避居在昱照山外的一隅,歲月靜好。
執明笑了,踮起腳來招手:「阿離!」
得到佳人一笑的回覆,執明更是心喜,幾乎是不顧形象地提起下裳,跑過廊橋,直上樓梯,張開雙手撲向慕容離。
「阿離,你想死我了!」
慕容離被撲了個滿懷,胸腔脖頸被勒得掙扎不得,還未能道兩句相思或者寒暄,已是低低咳了幾聲。
執明聽到,忙慌張地縮了手,牽著慕容離的手,巴著他的眼:「阿離,你生病了?」
「……去年風寒沒養好,落下了病根,無妨的。」慕容離下意識想撥開他的手,卻在碰到時生生頓住,還是作罷。
目光觸及慕容離頭上與銀簪相併的木簪,執明隱下眸中剎那閃過的喜色,轉身左右看了看,正看到衣架上掛著的狐裘,於是急急小跑過去拿過來,小心翼翼將狐裘披在他身上:「天涼了要加衣服,仔細寒氣。」
在天權時,兩人也曾這樣親近得幾乎無間。慕容離垂下眼簾,不著痕跡地讓開半步:「謝王上關懷。」
執明眼中的喜色陡然凝滯。他張著雙手,獃獃望著他,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阿離,你怎麼了?」聲音一下子便空落落的,「你以前……不曾與我這樣生分。」
慕容離一愣,下意識將目光投向別處:「……我是怕將病氣過給王上,等王上回去,太傅又要數落,一眾醫丞也要遭殃。」
話音剛落,肩膀便被面前人掰正:「我身體好,而且阿離的病氣也是香的,我才不嫌棄。阿離,我們別站在這了,這風這麼大,走嘛,進去。」
笑容如舊,恍惚中有那麼一瞬間,慕容離真的覺得,好像回到了天權王宮裡的向煦台。
可畢竟只是好像罷了。
握住簫的手緊了緊,右手拇指悄然觸上無名指,確認指甲縫裡的藥粉還在,手臂這才鬆了一些,由著執明將人拖著,坐到背風的一方桌案前。
因是密談,連個內侍都不能在場,兩國王上分別所用之物早已在檢查後送到了此地。
慕容離端下架上的茶壺與茶杯,斟茶入盞,將一杯推到執明面前:「這是昱照山上的茶葉,現在五國通商,我特意買了一些。過去王上常飲此茶,我想,王上應當喜歡。」
「昱照山的?」執明皺著眉頭湊近聞了聞,雖伸手握了茶盞,卻似乎並沒有立即要嘗的意思。
慕容離嘴角微動,無奈地率先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盞,貼至唇邊,輕輕抿了兩口。
眸光悄然上移,這時才見執明鬆了眉頭,直接半杯茶水下肚,放回桌上,又甩袖子在周圍亂指:「渴死我了。這樓竟比向煦台還高些,本王爬上來險些折了半條命!」
慕容離將茶盞緩緩放下,不動聲色地提醒道:「我只想著此處景緻甚好,又較為隔絕,適合密談。是我欠慮了。」
執明這才恍然,絮絮道:「哦,對,正事,密談。」
可還能談什麼呢?
讓阿離退兵?讓自己退兵?阿離性情倔強,太殺風景不說,這能不能談下去,還是個問題。
更何況,他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這坐著,也不過是想拖上一個時辰而已。
捏著下巴思慮了一會,執明總算找到一個切入點:「阿離,此次天璇生亂,是滅了陵光的大好機會,他當年可是——」抿唇頓了一頓,還是幹脆把不該說的話跳過去,「阿離為何還要幫他?」
慕容離垂目道:「仲堃儀可告知過王上,他先前本是承諾許給我瑤光東部?」
執明歪著腦袋點頭:「知道。」坐得東倒西歪左搖右搖,「畢竟瑤光金礦至關重要,又已經被天璇拿了那麼久,仲堃儀還……還得了本王相助,勢力挺大,只許給你瑤光東部是寒磣了。可實在不行,你可以找他多要點啊,怎會反過來去幫陵光?」
慕容離嘴角微微一翹:「那王上可知,錦上添花與雪中送炭的區別?」
執明搖晃的坐姿陡然停住,往前支臂撐在案上,原本迷濛的目光突然便極為認真,霎時鋒芒畢露。
他不傻,聽得懂阿離什麼意思。
的確,鈞天若應了仲堃儀,也只是「錦上添花」,給了仲堃儀更多的勝算而已;可若鈞天反助陵光,對陵光而言,那就是「雪中送炭」,是摒棄前嫌的大恩。倘若最終陵光扳倒了仲堃儀,無論最初約定的籌碼是多少,鈞天能得到的,又豈止是區區一個瑤光!
慕容離抬眸觀著他的面色,順手便提壺去斟滿他飲了一半的茶:「我知道,王上扶持仲堃儀,甚至……」雙眸微微虛起,提壺的手隨之一抖,「主動將籌碼設為瑤光以北、與鈞天接壤的疆域,還冒險讓三十萬天權大軍出昱照山,直壓天璇與鈞天邊境,力求置陵光於死地,除卻去年那五十萬將士的性命,也多是為我考慮——」
一言未盡,提壺的手被面前人突然握住,甚至可以感覺到執明手中大力:「阿離,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沒有想要重兵威脅鈞天邊境的意思……」
慕容離瞥了他一眼,故作恍然地笑了一笑:「王上多心了,是我用詞不當。鈞天天權為盟國,王上於我也並無敵意,怎能說是大兵壓境呢?」
握住手背的力氣漸漸松下一些,執明的眉頭也隨之放鬆:「嚇我一跳。我還以為阿離在怪我。」
「我怎會怪你。」慕容離眸光黯然,連茶壺都拿得搖搖欲墜,「王上,一直都待我很好……很好的……」飄飛的神思瞬時撞回,他放了茶壺,攬袖伸手往案上一指,「王上請。」
執明觀察慕容離一系列斟茶的動作已久,雖美若驚鴻值得欣賞,但太過流暢,愣是看不出半點破綻;而且,此茶阿離自己也飲了,會否是他多心……
想不通,便幹脆不管也不想,直接將兩杯茶推到一邊去:「阿離,本王不喜歡一直喝茶,解解渴就行,和藥似的,苦死了。」又笑著拿下架上另外放著的酒壺酒杯,全數碼開,斟滿,「我照著阿離留給我的方子,自己釀了桂花酒,莫瀾都說好喝,阿離也嘗嘗。」
慕容離一愣,繼而略微頷首,緩慢伸手拿過酒杯,湊到鼻尖,稍稍一聞。
桂花沁人,酒香濃郁,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聞到了隱於其後的一絲絲微末苦味。
這苦味,除了執明,他怕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什麼。
那是執明送他的羽瓊花木簪上,隱於重重檀香後的、相思引母毒的味道。
他到底還是不肯放過他。
無論諸事再像,這裡,到底不是向煦台;他,也到底不是過去那個執明了。
眼眶忽然便湧上溫熱,視野里,不論是酒中漣漪,還是面前人的臉,都已變得模糊不清。
「阿離,你……你怎麼哭了?」
朦朧中,眼角覆上一層暖意,是他的手指在眼角輕輕揩拭,彷彿羽瓊花瓣般的輕柔。
慕容離略眨了眨眼,將剩下的淚生生咽回去:「王上親自為我釀酒,我有些感動。」
執明一個愣怔,張了張手道:「有什麼好感動的,阿離以前給我釀過,這次,是我給阿離釀酒。阿離不嫌棄就好。」
怎麼會嫌棄。
他給的,無論是什麼,他都甘之如飴。
但……
終究是到頭了。
「今日天色已晚,便是王上與我『商討』國事,也說不了幾句。可我還有許多話,掖在心裡,從來沒有對王上說過。那些話,我想等到明日,再慢慢說與你聽。」
慕容離一面瑣碎地道著,一面放下自己的酒杯,順理成章地摸過已斟滿的另一盞。酒盞擋於廣袖後的當口,幾粒白色粉末自指甲縫中抖落,溶入酒中,不留半絲痕跡。
他拿著這杯酒轉身面向執明,緩緩遞上,向他輕輕一笑。
語中分明沒有多少波瀾,卻難掩因落淚而餘存的絲絲酸澀。
「今日,就讓我與王上共飲一杯,可好?」
那些話,等到明日,我再慢慢說與你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