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容跪地，叩首：「臣，拜見皇上。」

小皇帝抖了抖袖，示意起身；另一手仍把著酒盞，桂花清香，正如我第一次踏入這沐安樓時一般。

不過一個多月都相安無事，我今日剛與慕安聊了會人生，就把小皇帝給招來了。我才頂撞了小皇帝，小皇帝又向來是個喜新厭舊的，剛拐進後宮的慕安他自己還沒碰一下，就給我碰了手臂碰了後背碰了肩膀，膩膩歪歪一個下午。看他這個模樣，像是我將他惹醋了。

我剛從地上掙起來，就見小皇帝停了酒，把在半空對著燭光看，也不曉得在看什麼。看了許久，竟是一聲冷笑：「沐安？慕安？呵。」

連著將小安的名字念兩遍，一遍聲音大，念給我聽；一遍聲音小，念給他自己聽。念給他自己的是溫柔繾綣，念給我的是威懾醋味。本太傅背後凜然發寒，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卻見他將酒盞重重置於案上：「又是梔子花又是雪蓮，朕竟不曉得，你有此等心思。」

我趕緊屈下剛站穩的腿，撲身跪倒：「微臣身為內臣，千不該萬不該起了勾結外臣的心思，驚動聖駕，微臣知罪！」

「是朕的錯，是朕太招人嫌了，」皇帝面無表情，口中卻是無奈，「愛卿與南朱侯一見如故，從高山雪蓮聊至五彩楚澤，大煞宮中爭風吃醋之氣，以身作則，融融和樂，此乃愛卿之功德，朕心甚慰。」

他說這話的語氣，很平淡，平淡得我更能覺出裡頭拐彎抹角的門路來。

他拂袖起身：「南朱侯暫居瓏愨宮，你既喜歡與他待在一處，便時常去走動走動吧。朕……朕說此話，只此一回，以後絕不會再插手此事。只是愛卿要當心，莫再如朕一般，將一腔真心錯付了。」

我跪在地上打了個寒戰。以退為進，小皇帝手段玩得挺溜，他這麼一說，我哪還敢去碰這位他新納的佳人。

只是小安入了他的宮，怕是……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怎麼都覺著吃醋的應該是我才對。

他嘆了口氣，道：「朕還有摺子沒批，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看你。」

不等我回應，他已提步往門口走去。白袍掠過身側時，我終於忍不住，跪轉身道：「皇上，微臣還有話要說。」

他的身形頓了一頓，袖中垂下的手臂有些僵硬，似在握拳。

我道：「皇上復理朝政，臣很欣慰。只是這些時日政務繁多，皇上要注意龍體，切莫太過操勞。瑣碎小事，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他打斷我：「朕知道了。愛卿厭煩朕，朕不會再這樣莽撞地來打擾你。」

我無言。我真的只是想勸他多作休息而已。

可有些事，再解釋就做作了。我垂頭默然，伏跪大禮，將他送出了門去。

等到真的沒了人影，我坐至案前，叫內侍把桂花酒換盞茶來。內侍去換茶的空隙，我坐在案前發獃，忽然覺著有些不對。

小皇帝最後那句話，聽上去似乎十分對我有舊情。

那再之前，他坐在這一邊飲桂花酒一邊說的話，吃的是誰的醋來著？

……

因我摸不清小皇帝是吃誰的醋，或許兩瓶醋都有吃，次日獨自在御花園閑逛時，全程魂不守舍。

踏至一塊青石板時，鬼使神差地回了神，偏頭一看，面前的宮殿門上大書「瓏愨宮」三字，可見我與小安一同淪落至此，實乃天賜的緣分。於是拋了心中所想，理抻衣袖，甚歡喜地往這宮殿去。

雖只是暫居的宮殿，可我這般戰戰兢兢地叩門，還是破天荒頭一回。盡量捋直了舌頭向內侍說明來意，少頃，那內侍回來道：「侯爺請大人進去，大人隨小的來。」

紫衣公子在廊下作畫。

我早先就曉得，慕安擅長作畫，曾在南朱時閉目畫出一副錦繡江山圖，一畫成名。

墨發玉冠，垂目端坐，右手臂的袖微微褶起，露出一截皓白如月的手臂。哪怕目不能視，但指間執筆，落紙行雲。

我只覺我的心又要如雪蓮般往天上飄去了。

引我來的內侍往前走了兩步，似是發覺我沒跟上，又倒了回來：「侯爺有請，大人不過去麼？」

我一時沒意味過來他的意思，望著慕安全然移不開眼：「在此遠觀，看他作畫……竟比畫中人還要美……」

隔這麼遠，聲音這麼小，慕安似乎卻聽到了，手上動作略停：「站著費神，柳大人還是快些過來坐坐吧。」

他在關心我。

若說方才我是春風中蕩漾的流水，現在，我覺著我已成了泛濫的江水，再多攪一會，整個人都要從河堤溢出去了。

挪到他面前時，險些一腳踩空。幸好他並未覺察，沒毀了我出塵高潔的形象。

我將默背了十幾遍的開場白念出：「宮中儘是污濁臟穢之地，唯有在侯爺這裡，才有一方凈土。」

他的唇角抽了一抽：「大人謬讚了。」

我小心翼翼引頸看了看他的畫，笑道：「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果真雅緻，與侯爺氣節最為相襯。如此閉眼作畫，怕是宮中的畫師也比不得侯爺半分。」

他抽搐的嘴角弧度變得溫柔，即便看不見，也將眼睛對著畫上的蓮，不顧未幹的墨跡，便伸手撫了上去：「蓮花……他……自然是極好的。」

又品茗閑聊了半日。

慕安一點沒排斥，還時不時與我莞爾。

於是第二日我又厚著麵皮來了，帶來一副上好的筆硯，第三日第四日亦是如此，帶的東西各有不同。後來都不需要內侍稟報，我便能直接進去，坐在他身旁，與他聊上許久。

偶爾見他對著池塘嘆氣，我關切地問緣由，他答：「思鄉而已。」並不看我，想是思得十分厲害。於是次日，我又找來南朱的特產討他歡喜。

他本就是個溫柔雅緻的人，我以真心的溫柔待之，他總會動心的。

一日他向我笑，我竟覺著，或許他已經對我動了一點點心了。

可當晚，不知為何，小皇帝便入了我的夢境，落寞地說：「愛卿要當心，莫再如朕一般，將一腔真心錯付。」

醒來時驚起一身冷汗，才曉得原來不過是虛無。再去慕安那，他還是對我既親近又溫柔，哪有半點我真心錯付的端倪。

美好的時光持續了七日。

第七日，我曾經左等右等沒等來的事，等來了。

老太師精明得很，過了這麼久，還是沒打算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