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成全
小說: 皇上,不上朝別想碰我 作者:凤灵 字數:2342 更新時間:2019-09-21 17:00:35
布置準備的半月轉瞬即逝。這時間似乎很短,短得眼一閉一睜便過去了;又似乎很長,長得一睜眼,一切都是新的。
遠處,一輛輛功臣家公子的馬車向宮門轆轆而來。那是小皇帝名義上的恩寵,納功臣家的公子入宮。
今日,便是小皇帝大封六宮之時。所有受封的公子,將以我為首,跪在白龍殿前接下冊封的聖旨。
「大人,時……時辰到了。」
不知從何時起,連喜福與我說話,都變得這般小心翼翼,和碰了鬼似的。我下意識看了看身旁的銅鏡,銅鏡中的那個人,面色蒼白,容顏憔悴,好像確實有點嚇人。
我隨手拿過一樣雕有鳳紋的玉冠把玩:「靖軒呢?」
「雲小公子聽說有宴席,已經跑了,小的們攔不住。」
我扶了扶額。今日的宴席怕是不能看了。
「替我更衣吧。」
我站起身,被早已等好的一眾內侍推至長鏡前。眼見著他們接下我的銀簪、換上那個鳳紋的玉冠;眼見著一身常服被剝至中衣、又被裹上一層又一層質地輕軟的素綢錦服;眼見著鏡中的那個我不再是我,而成了一位珠玉滿身、流光溢彩的冰冷雕塑。
可我,只能這麼看著。
連發冠上都有順垂而下的細珠,稍稍一動,便叮鈴作響,有些礙眼睛。
我將垂珠撩至耳後,看著鏡中的自己自言自語:「是否太過隆重了?」
身邊內侍扯著笑臉道:「明眼人都曉得,大人是皇上的貴君,是今後六宮的主人,須得隆重,才能顯出大人的威儀啊。」
想是這天下都知道,我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了。南朱進貢的珊瑚,世間罕有的寶石,反季時八百里快馬去南海買龍眼和荔枝……
我也知道,我已經得到了許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我都知道啊……
大殿前,台階下,森森然立了一排又一排大臣,文官武將,各有形容。這還是我第二次有機會與他們這般接近,卻只能匆匆行過,往前而去。
以後,便再無站在此處的機會了。
四下開闊,西風微涼,縷縷掠過耳邊,依稀間卻響起了師父曾經問過我的一句話:「邵兒,倘若哪日北玄當真陷入內弊外患之境地,你當如何?」
那時我還年輕,懷著滿腔熱血:「若弟子有幸得用於君前,弟子定竭力進言、改革弊制,扶我主上為千古明君,興我北玄之太平盛世!」
少不經事的意氣,至今仍回蕩在耳邊。卻隨著什麼東西的流逝,逐漸距我越來越遠,總有一天,會模糊得再也回想不起。
一步步踏上台階,垂珠隨著步伐與輕風叮噹作響,在這一片寂靜中聽得格外清晰,彷彿淅淅瀝瀝的雨,一滴滴涼進心底。
危玥在殿前等我。
和我一樣素色的朝服,戴著十二旒的冠冕,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就那樣直直地站在那裡,沒有躲避,也沒有伸手過來。
我看著他的輪廓在視野里慢慢放大,從最初一個遠遠的身影,到現在僅隔咫尺的面前。
「柳邵接旨——」
他身邊內侍尖細的聲音打破寂靜,我順言在危玥面前緩緩跪下,低眉垂目。
餘光所及之處,內侍展開一張金燦燦的聖旨,念道:
「先太傅門下首徒柳邵,祥鍾華胄,門著勛彰,秉德恭和,深得朕心,宜六宮首,茲封為貴君,欽此。」
「臣……臣……」
早已做好了準備,可沒想到臨到頭來,心還是會痛的。
我這一生大約註定是這樣了,蒙君恩寵,盛冠六宮。或許百年之後的史書,也能留下短短一排隻字片語。
我合目,深深地納了一口氣,逐漸舉起去接旨的手不住顫抖:「臣……接……」
「等等。」
是危玥低沉的聲音,沉得幾乎低入塵土。
還未抬頭,又聽到頭頂他輕而溫柔的話語:「柳梢兒,告訴我,你想和那些大臣一樣指點江山麼?」
多少日耳鬢廝磨下的綿綿情話,都比不上這句話戳入心口時,那短短的一瞬。
我震驚地抬起頭,透過那礙眼的垂旒,一直看進他漆黑如夜的眼眸。
他也如我方才一般,深深地幾番呼吸,試圖彎起眼角嘴角,遞給我一個柔和的笑容。可他的眸已有些濕潤了,這樣的笑容剛及一半,便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勾上去。
他艱難開口。
「柳梢兒,現在你還不是貴君,你還有這個資格。再過片刻,就一切都不能再挽回了。」
「告訴我,你想不想像他們一樣,置身朝政,指點江山?」
「別再顧及他人,只問你自己的心,柳梢兒,你想不想?」
「告訴我,快,告訴我。」
「告訴我。」
「告訴我……」
…
「……如今皇上醉心於兩黨之爭,任由南海荒廢外貿疲軟,任由西秦郡千里沃野荒蕪近三十年,地大物博而工田不興,兵槍少舊且私鬥成風,北玄早已危如累卵,皇上竟至今還未覺嗎?」
…
「若弟子有幸得用於君前,弟子定竭力進言、改革弊制,扶我主上為千古明君,興我北玄之太平盛世!」
…
抱負,心願,理想。
多少舊事,多少渴求,多少遺憾。
「我……想啊!!……」
雙手死死抓住身前的漢白玉石板,指節泛出森然的白,痛入骨髓。
眼眶溫熱,再也遏制不住的淚水湧上,滾滾而下,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師父在的時候,便總是告訴我……要居安思危,要用畢生所學去維護這難得的北玄盛世……」
「那時我就想,我一定要入朝為官,要諫言、要改革,要將君王奉為明君,要讓北玄重現先帝盛世……便是不能,也至少要繼承師父衣缽,讓下一代君王既賢且明,為北玄盛世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
「後宮不得幹政,可我想真正入朝為官,所以,我不能嫁入後宮,我不能被阻隔在那個四方的天地里,我不能……不能……」
從不敢言的未盡的傾訴,終是淹沒在一聲刺耳的裂帛中。
左右內侍驚呼,我揚起頭看。
聖旨的碎片飄然落下,滑過他早已與我一樣,淚流滿面的臉龐。
「柳太傅,你起來。」
我第一次聽到他這麼喚我,一時不能反應。直到右手被他一雙溫暖的手握住,才順著他的話,緩緩站起,站到他的身邊。
他笑著看著我,目光緩緩上移。
我正疑惑我頭上有什麼問題,他已伸過手來,輕輕拔下固發的金簪。
長發披垂而下,鳳冠沿著這流瀑滾落下去,一地散珠。他的手指,亦沿著這長發垂梳下去,順了其中本就為數不多的錯節。
「皇上?」
他低頭若有若無地一笑,將我腳邊的鳳冠撿起,手指細細摩挲。
「為了這個願望,你曾作出過那麼多努力,名節、福祉,甚至連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顧,」那鳳冠再次脫手而落,依稀有晶亮的東西自上面濺出,抬頭只見,他含淚一笑,「我又怎麼能夠就這樣,把你的理想……親手撕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