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時總說自己命大，這的確不是他的自我安慰，因為他清楚自己的命數。

沈時忘了自己看過多少飛鳥走獸，忘了自己看過多少日月星辰，他只能頭戴白雪，身披薄冰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

沈時莫名覺得自己的身體，應該是寒冰營造而成的，只有那顆熾熱的心臟能告訴他他還活著。不知是不是幻覺，沈時看到前面竟有幾個人影，而他也頓時沒了支撐的信念，直接倒在了雪地里。

「找到目標了，在坐標……」

兩個救援人員一人背著他的一條上臂，將他強行從地上託了起來。他們把他帶到越野車上，襲來的暖氣讓沈時感覺自己的身體快要融化似的。

有一人確定了沈時的身份，又輕聲向沈時詢問道：「葉孤鴻呢？」

「他死了。」沈時神情恍惚地回答著，他微微一頓，又勾了勾嘴唇，想展開一個明艷的笑容，但看起來有一些僵硬，其實他的臉部也有一點疼，如刀的寒風割傷了他的臉龐，「但是，我把他帶回來了。」

沈時的語氣十分輕快，好像放下了什麼重擔，又顯得過分的爛漫天真。

沈時的頭髮像一團肆意生長的雜草，遮住了他其中的一隻眼睛。而他另一隻眼睛布滿了血絲，眼球也是混濁的，那一對黑色的瑪瑙現在卻泛著黃。沈時將那隻背包抱在懷裡，像一個得到好處的孩子那樣，露出皓齒，傻傻地笑著。

完了，這個人已經差不多瘋了。兩個救援人員暗暗想著，他們剋制住自己做出怪異的表情，以防造成更大的傷害。

他們的眼裡閃過一絲同情，並開始對殘酷的事實感到無奈。在生與死的抉擇中，無論是多麼親密的人，都要拋下感情與文明，為生存變得蠻橫自私。

沈時又像是怕他們不信似的，將那隻背包遞了上去。有一個人敷衍地接下，當他拉開拉鏈的時候，整個身體卻僵住了。

背包捧在手裡是沉甸甸的，但裡面不是食物，也不是工具，裡面裝著一卷畫，還有一種連他們這些專業人員都辨認不出來的灰白色粉末。

他們結合著沈時的「瘋言瘋語」，腦子裡閃過一個讓人震撼的設想。

果然他們聽到沈時悠悠說道：「他的骨灰我帶回來了，沒有漏下一分一毫。」

暖意將沈時包圍，溫暖到讓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他最後抵不住困意，眼簾漸漸合上，他的嘴角還保持著淺淺的笑意：「我說過，我不會拋下你……」

沈時這句話究竟是在對誰說？

算了，這也不重要了。

反正，他已經遵守了自己的承諾。

在雪山遇難，帶回了遺體，這幾乎是從未出現的事情。沈時的行為被隱瞞住了，但知曉這件事情的人，都暗暗感嘆他是一個瘋子。

葉孤鴻人雖沒留下，但留下了一副畫，也就是那一副畫，將葉孤鴻拉到了神壇：有的人說，這是生命對活著的渴望；也有人說，這是平凡人物對命運的吶喊；還有人說，這是成全他人的奉獻精神。

當有專業人士對這副畫進行裝裱的時候，他們注意到畫的背後還寫著一行已經模糊了的小字：「你是上天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濃墨重彩。」

所以這副畫又有了新的理解方式，這可能是葉孤鴻對愛人的深情告白。但那愛人是誰，又無從考證。沒有人會想到葉孤鴻所愛的人是沈時，因為他們是師生關係，而且，他們是兩個男人。

沈時找到了葉父，但沒有懷有一絲愧疚，因為他能做到的只有那麼多。

當沈時將事情的所有經過告訴葉父時，葉父的表情十分平靜。

葉父起身，他轉身走進自家的廚房：「沈老師，要來一杯咖啡嗎？咖啡還是現磨的好，我和你說過。」

「不用。」沈時搖了搖頭，「葉孤鴻只能喝清茶，所以我把酒和咖啡都戒的差不多了。您就煮一壺熱茶吧，我體內的寒氣還沒有完全去除。」

葉父聽後，微微一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他的臉龐滑下。他看到自己兒子的骨灰時都忍不住了眼淚，現在卻狼狽地躲在廚房裡，無言地哭泣。

葉父在外面，是一個對後代有嚴格要求的藝術家，但他也只是一個父親。

沈時和葉孤鴻，他們本是一體。

兩個瘋子，應當是天生一對。

但是，瘋子又何必在乎他人的想法，何必追隨世俗的腳步？他們只需要將自己的全部投入到自己的所愛，只需要找到同伴開創出屬於他們的世界。瘋子，只需要聽從自己的真心。

葉孤鴻被葬在了沈時居住的城市，理論上來講，他應該回歸自己的故鄉。但是，相比他的故鄉，葉孤鴻對這片黑色的土地，對那條黃色的河流更加痴迷。

在葉父面前的坦然，是沈時刻意偽裝出來的，他不想給葉父太大的心理負擔。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沈時都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他根本接受不了這種結果。

沈時帶著僥倖的心理，再次撥動手錶的錶冠，準備重來一次。但他突然發現，手錶的指針沒有再轉動了。

他把手錶給修表匠檢查了下，別人說是這隻機械錶的一個零件出了問題，這樣式有些陳舊，不太好修理，他詢問沈時意見。沈時一聽，也放棄了修理的想法，他的眉目間多了一絲苦澀，上天還是收回了這個匪夷所思的權力。

沒有了後路，沈時覺得，自己要快點振作起來。現在，他也不急著向未來進發，選擇回首一下過去。

回憶得愈發仔細，沈時愈發發現，自己所做的事情沒有什麼太大意義，而他自己也應該知道，這樣做什麼也改變不了，但是他並不願意向命運低頭。

低頭，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氣，特別是對沈時這樣倔強的人來說。

就像十四歲那年，自己為什麼要改變父母離婚的命運，明明他知道，雙方繼續在一起只會帶給對方更多的痛苦。可是他不甘心哪，沒有體驗過他的經歷的人，怎會明白他的痛苦？誰又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圓滿的呢？

其實，沈時現在的人生，也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糟糕。雖然他想改變的事情仍然以其他形式發生了，但他也收穫了上一輩子沒有的東西。這個世界，並不美好，也並不險惡，只不過每個人看待的方式不同，所以才會產生不同的人。

沈時將手錶丟進垃圾桶里的時候，想明白了活著的意義：人或許不能支配自己的命運，但可以支配自己對命運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