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千度十六歲。

他好奇兩件事。

一是，都說人易老易死，可是小叔叔十幾年了，風華還是他的風華，臉上連一絲細紋都未變過。

二是，雖然不老，但最近每日眉頭總擰在一起，所為何事？

其實鎮中的人也都有所察覺，但都不敢多做議論，只是在一次與王嬸的聊天中，千度聽到了小叔叔似乎是修行人，只是不知是何等級。

千度偷偷溜去了王嬸家，又拿了些蘋果，剛蹦跳著進了那扇古樸的實木門，就正對上柳十尋冷著的一張臉，劍眉深蹙，星眸中沉澱著嚴肅，嚇得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他擺正了身子，又帶上了厚臉皮的笑容，一步一步向柳十尋身邊蹭去，嬉皮笑臉道:「小叔叔，你怎麼了這是？誰惹你了？」

柳十尋看著身邊的少年，唇紅齒白，面如冠玉，從前還是在手中拎著的小傢伙，現在……已經只比他矮了半頭。

他忽然感受到了，所謂的時間。

千度臉都笑僵了，見柳十尋依舊是淡淡的看著他，也不說話。他撇了撇嘴，乖乖站好閉上眼睛等著責罵。

看著千度這一如既往的掙扎不過，任君宰割的樣子，柳十尋輕笑一聲，道:「隨我出去。」

千度驚奇的睜開眼睛，待柳十尋已經走了，方才回過神來，急忙跟了上去。

「小叔叔，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日怎麼想著出去？」

「有事。」

「那小叔叔要帶我去哪兒玩？我知道家新開的菜館……」

……

接著，千度跟著柳十尋就來到了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王嬸的家。

扣了扣門，王嬸特有的尖銳聲音便從門裡傳了出來。

她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兩眼瞪得凶凶的千度，她還納悶，這個孩子翻牆爬窗，可從來沒這麼規矩過。

直到她看到了千度身後的柳十尋方才恍然大悟，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

王嬸直接忽略了中間隔著的千度，問道:「柳公子來此，有何貴幹？」

千度頗為嫌棄的看了看人至中年竟作小女兒的嬌羞姿態，在心中暗自唾棄了兩句「也不知羞」，身後一股力道傳來，就把他推到了一邊。

他兩眼一瞪，不敢去瞪柳十尋，就直盯盯的看著王嬸，盯得王嬸渾身都不得勁兒。

「我現在要離開許久，想將千度托於您照看，不知可行？」

「行行行，我一定照顧好他！」再不見她對千度的那些抱怨，柳十尋一句話，就讓她毫不猶豫的點頭答應。

「行什麼行，不行！」

站在一旁的千度一聽可是急了。

可根本沒人在意他的意見，柳十尋道了謝之後，轉身就離開。

「千萬不要讓他被別人帶走了……」

這是他離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古宅中。

回來了整整兩個時辰，千度一直蹲在牆角里種草。

風吹過，樹葉伴著千度身後披著的頭髮偏轉的角度，沙沙地響著，像是奇妙的伴奏者。

柳十尋只坐在廳堂中閉目養神，他只是在等，等千度過來。

就在這靜謐的環境中，柳十尋突然笑了一聲。

他笑，原來他柳十尋也是個知道等的人。

就像那日來的那隻大鳥，即使口中要得便宜，狠厲厲的嘲諷他「到那時，你還能下得去手？」，但他心中知道——這人是柳十尋，他認識了二十多年的柳十尋，下得去手。

「你過來。」

聽到柳十尋開口叫了自己，千度還想裝一裝樣子，就有聽到另一句話幽幽的到了自己的耳邊。

「不要得便宜賣乖。」

「……」千度身子頓了一下，頗有些不服氣，可是……他還是頭頂著一大片烏雲，軟踏踏的晃悠到了柳十尋的身前。

他糯糯道:「能不能不走？」

柳十尋沒有說話，他知道，這是不能。

像是想到了什麼，他猛的抬頭，又問道:「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聽話。」

千度知道，這還是不能。

場面一時凝固下來，千度蹙著眉頭盯著柳十尋，柳十尋也回以淡淡的目光，最終依舊是千度敗北。

他跳到旁邊的椅子上，像是一根蔫了的蘿蔔，軟踏踏的蹲在上面。

「好。」

「那，說好了，我就在這，你一定得回來。」

柳十尋將視線放在園中，微微抬首，盯著那一線天際。良久方才點了點頭。

「嗯。」

他不知，自己在猶豫什麼。

……

第二日，也不知從哪裡，柳十尋又將那十幾年前的書笈拿了出來。

東西隨了主人，一點也不見新舊。

他一路從內院到外院，終於停在那古木門前。自他後方，千度在此幽幽的冒了出來，實際上，他自昨天起就跟在柳十尋的身後，真真正正的半步不離。

柳十尋與這霜打的葉子似的人對視，眼神依舊是不變的淡然。

「怎麼沒精打採的，要多笑笑，人才會好看些。」

一句脫口而出的話，令他自己很是驚訝。

「小叔叔才是，不要總笑的涼涼的。」

空氣中的沉靜瞬間凝固，柳十尋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頭，邁步離開。

千度慌忙追上去，以為是柳十尋生氣了，急道:「小叔叔，怎樣都是好看的……」

「時辰不早，我，該走了……」

陽光微瀉，清風扶起誰的衣角，誰望不見誰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