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百日，天子大赦天下。

李修言這一躺便是整整一月，而後的日子，下床還有些麻煩，慕言小心伺候著。扶著人出了屋子逛逛御花園。三月來，身子總算是一日比一日好，到了後來，已經能夠和宇文軒比劃幾招。

「你想要出宮？」

「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下朝換了衣裳，李修言卻是坐不住。這馬上就是慕言的生辰，他也該準備一份大禮給對方。

「你的身體……」

「已經沒事了，也該出去走走了。」

慕言本以為李修言出宮不過是想要散散心，卻不想，熟悉的街道，那一景一色入眼，實在是太過熟悉。即使時至今日八年之久，他不敢回想，幾次出宮也不過是到將軍府坐坐。如今，這熟悉的景色……那是回慕府的路。

「我讓他們重建慕府，你不會怪我吧？」一路上慕言安靜的讓人憐惜，李修言自然也不想勾起對方傷心事，他只是覺得，這個地方對慕言一定很重要，即使……這人這一生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他還是想要重建當初的慕府……

「我只是……沒想到還能……看到。」慕言扶著人，這慕府的路，這慕府的景，他走了這麼多年，看了這麼多年。那一場大火，什麼都不曾留下。如今，即使眼前的一切還似當年，他卻覺得陌生……大抵，這就是所謂的物是人非，這個地方。景色依舊，人，卻都不在了，誰都不在了。

「你若不喜歡，我們就回去吧。」扶著自己的人，身子都在顫抖。一切的一切，李修言大概也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這個地方，說起來，應該是這個人最喜歡的地方，卻也是他不想再看到的地方。

「回吧……」終究是回不去了，這樣的地方，誰都不在了。那個曾經對他而言跋扈的嫂子，冷冰冰的二哥，對他無可奈何的父親，還有那些熟悉的人，全都不在了。一把大火，什麼都沒了，如今，就算大火燒了的東西能夠重建，那些離開的人，卻是回不來了。他並非忘記，只是不想，一個人活在這個地方，看著熟悉的景色，卻沒有熟悉的人。

「你們在做什麼？」二人出來，看著門口幾個侍衛不知道攔著誰。

「陛下，這人來找人的。」

「找人？」終於看清了那慕府門口的人，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只是這面相看起來，似乎五六十年紀。穿的雖然有些破爛，卻還是整潔，手上還握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棍子。

「請問，能，能讓我見見國相麼？」老人開口，話語溫柔，那一張臉，即使如今年紀，卻還是不改其風姿綽約，想來年輕時，也是絕色之人。

「您是？」慕言並不認識眼前人，其實說起來，認識父親的人，他似乎都沒有注意過。而眼前人，看起來也不該是父親熟悉的人。

「告訴他，李晴弗想要見見他。」

「你，你是？」李修言大驚，看著眼前的人，這人，這人居然是……他的皇叔麼。

「父親已經去世了，您……來晚了。」

「他……死了？」李晴弗這三十多年來所思之人，卻不想，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皇兄……殺了他麼？」是了，除了李霏雲，有誰能夠殺了慕呈，那個人，即使用那麼殘忍的方式留下慕呈，只不過想要他活著留在他的身邊。

「皇叔？」一句皇兄，眼前人的身份便不用猜測，只是李修言不知道這人為何會出現在這，他知道自己有一位皇叔，可是大臣們都說，那人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你，是？誰？」李晴弗看著慕言，只覺得陌生。父親，他喊慕呈父親，這人是慕安？還是慕羽……

「我是慕呈三子，慕言。」慕言不懂，為何看著眼前老者悲痛的模樣，他的心，居然也會痛。似乎故人初識一般。

「你！你還活著！你……」慕言，慕言，李晴弗一下子將慕言抱在懷裡。

「你是？」李修言怕這陌生的皇叔傷害慕言，將人推開。

「想不到……你還活著……」年近六十的老者，這三十多年來，從未想過，他一生遺憾，以為已經死去的人，居然還活著。

「他未曾向你，提過我麼？」似乎想要求證什麼，李晴弗再次靠近慕言。李修言雖然想要護著他，卻被慕言推開。

「您是？」慕言主動靠近，本能的伸手撫上李晴弗那已經留下歲月痕跡的臉，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摸過對方臉上的每一道皺紋。他覺得他應該是認識這人的，不然，他為什麼會面對這個陌生人，如此難受。

「我是你的……」父親二字，看著眼前的兩人，李晴弗也能將二人關係猜個大概。慕呈想來從未說話那些不堪的過往，他又如何忍心，將埋葬的過去，再昭告天下。無奈苦笑，步步後退，痛苦，無奈……

「你父親……的朋友……」是了，李晴弗與慕呈之間，能有的關係，不過如此。可惜，再見一面，只能到那黃泉路上。可是他算得了什麼，能在黃泉路上遇到誰，慕呈還是李霏雲。無論遇到誰，李晴弗對誰，都是懼怕……

「他……怎麼死的？」

「國相大人，燒了慕府，自盡而亡。」即使過了八年，李修言知道這是慕要心中永遠的痛苦，只能在人之前開口。

「你是？」聞言，李晴弗抬頭看著眼前的人，如今才想起來，問對方名字與身份。

「如果您當真是……李晴弗，晴耀王，那麼，我該喊你一聲皇叔。」畢竟，已經死去的人如今突然出現，李修言自然是不信。

「你父皇呢？」

「父皇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病逝了。」

「三十多年前？他居然……」一切真相，如今似乎如一場大夢。李晴弗醒來，那些夢中人，卻是沒一個留著。

「想不到……」當真是想不到，當初被人發配千里，讓他永遠不得回來。他本以為慕言死了，那人卻還留著他。他這一直想著慕呈，本以為這一生會老死在千里之外，卻不想如今能夠回來。回來，過往雲煙散，只留他一人。

「您認識我父親，能與我說說，我父親的故事麼？」眼看人要走，慕言一下子抓住李晴弗。他這麼多年來，對慕呈的一切都是陌生，甚至這天下間都沒有人知道，他大哥亦是如此。如今遇著故人，也想問問，他的父親，是否當真如天下人所說，那麼十惡不赦。

「他……是一個出塵超凡之人，只可惜，入了紅塵……」李晴弗還記得，十六歲時初見慕呈，當時只覺著好看。誰知道，往後十年光景，才明白，這人與世人的不同。世人所求不過名利，他所求，大抵到了後來，所求不過是一人心，一雙人……

「可惜什麼？」

「可惜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被人當做雀鳥一般，放到了籠子里……」李霏雲對於慕呈，無論是愛還是單純的佔有欲，征服欲，說起來，都太過自私。連將兄長放在第一位的李晴弗，都為那人覺得可憐。

「後來呢？」開口所問，是慕言，也是李修言。似乎李晴弗口中所說，與他們所認識的慕呈全然不一樣。

「往事隨風而逝，又何必問個明白。你只要知道，你父親他……是這人世間獨一無二，便足夠了。」有些事，想來慕呈從未提起，帶著他的過往去死，他自然不願意說，怕這世間流言蜚語，再說起那一段往事，讓慕呈這一生，連死都無法解脫。

「您……」

「慕言，我這一生膝下無子，你……可願意幫我一件事。」李晴弗望著慕言，眼裡，似乎又看不到對方。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這世間與他有所牽連的，都已經消散了。眼前的孩子……他……的孩子，亦如此。

「您開口，我一定做到。」

「你……可願……叫我一聲父親。」這孩子，是他與那人……

「父親大人。」慕言錯愕，卻是一下子跪在李晴弗面前，開口，一聲父親叫的毫不猶豫。似乎本該如此，也該如此。他對這個陌生人……

「好，好，好，好兒子。」李晴弗大笑，望著跪在地上的人，雙手欲扶，卻還是作罷。一聲父親，將他這一生的遺憾，都已經填滿。轉身離去，再不回頭，他也不必回頭。

還記得當初……還記得那一晚，那喝醉了的人，那他從未見過的脆弱絕望，那拉著他衣角的手，那力道，似乎只有他能救他。於是，李晴弗便亂了心，那一夜，理所當然……

世間生靈千千萬，無論是人還是其他，只有身下絕望的人，讓他落淚哭泣。絕望的，何止他一人。明明初見時超塵脫凡，到了後來……這世間，李晴弗想來，再也遇不到如此可憐人，那樣的人，讓人如何拒絕……讓人如何能夠……少了憐惜。

李修言後來曾讓人尋過李晴弗，那種人倫親情不作假，他自然相信，那便是死去的人。太多事，想要弄一個明白。可惜……天下之大，再也沒有人遇到過李晴弗……那人是雲遊了，或者……是去尋自己想要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