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內部落針可聞。

一位侍從雙手奉上木托盤，托盤中間是個白瓷小碗，小碗裡頭是棕色散發苦味的藥湯，簡直要比奈何橋前茶棚中的孟婆湯還要可怕。

賀德輝聲音如敲鐘：「小寧的身體還沒好，繼續喝藥藥養著罷。」

作為母親的楊平熒道：「你這孩子，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何必不高興。快聽你父親的。」

所有人都等著看好戲，整棟房子里只有高秋玉和龍睛意識到情況不對，甚至他們都暗中慶幸白飛鸞早些離開。

端著托盤的是從低著雙眸，就像是被藥物控制的機器，定定站在那裡，不見賀寧把藥喝下去就不會移動分毫。

賀寧抬起手，並沒有去拿碗，手中短刃在燈光下凌凌寒冽，被寬大的袖袍遮住，遠處的人並沒有看見，龍睛欲言又止，賀寧的妖力如沙漠中最強勁的風，能夠把揚起的沙粒帶入任何密封的空間，把人硌得血肉模糊。

高秋玉焦急低聲道：「你冷靜一點。」

「什麼……？」

賀寧黑白分明的眼球被血絲覆蓋，空氣安靜，呼吸有急促有緩慢，表情有竊喜有憤怒。

咔嘣————

碗碎了。

碎在托盤裡。

拿著托盤的侍從嘴角流血。

賀寧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手裡的短刃也沒有也沒庭萬鈞之力戳破看客的喉嚨。

空氣都要凝滯住。

悄無聲息，無人覺察，一股強勁有力的妖力「騰」的炸響在空間，燈光明亮，玻璃透澈，賀德輝手中的茶水都能清楚映照蒼老的容顏。

平靜的海底洋流涌動，瞬間的恐懼佔據所有人的心靈，是來自對力量最天然的恐慌，就像從未見過餓狼的兔子在面對血盆大口時也會瑟瑟發抖。

賀蔓手中酒杯落地。

賀澤，楊平熒，賀德輝，雙眸沒有聚焦，雙腿發抖發軟，若把內心化作草原，他們早已掘地三尺，躲在陰冷潮濕的土壤中。

沒有人能例外，龍睛也不能，「賀先生……」

廳堂即將變為真空！

所有人都難以呼吸，耳畔全是血液急速流動的雜音。

賀寧一揮袖子直接打翻了那托盤，托盤在地上如同不遠處支離破碎的酒杯，侍從慌亂步伐，口中噴血，三步化兩步直接衝出門去，一陣悶響，倒在走廊里抽搐。

龍睛道：「賀先生……」

賀寧緩緩轉過頭，眼神冷淡：「你要報仇嗎。」

龍睛很想報仇，但不是現在，在他眼裡，沒有任何東西能和賀寧作比較。「您休息一會吧，拉上窗簾，靠在躺椅上，我再為您折上兩枝臘梅花。」

賀寧自顧自道：「我可以殺了他們，一塊一塊的凌遲處死，把屍體用麻袋裝起，紮成捆拿到妖市上賣，修為低的精怪爭相搶食，連骨頭渣滓都不會剩下。死後的靈魂停在茶棚前，帝女給他們煮孟婆湯，進入酆都城，閻王殿，評功論錯，惡多善少，入地獄道，畜生道，餓鬼道，靈魂混沌，不得超生。」

賀寧說的很慢，一個字一個字敲在人心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認真的，因為自靈魂的震顫是真的，所有懼怕化為言語：「瘋子！你這個瘋子！我怎麼養了你這種畜生…」

「你在說什麼？！你小時候多乖呀，大家都是為你好。」楊平熒著急，嘴裡念叨：「你小時候多乖呀，你小時候多乖呀，你就不該惹你父親不高興……」

賀寧踩在地板上的藥液中，龍睛牽住他袖子的一角，「這藥，是什麼？」

龍睛記得，賀寧多次表示自己從不吃藥，就連他買來的酸梅湯都被施以極度厭惡的眼神。

高秋玉狠狠跺了下高跟鞋，要是時間倒退她絕對不會慫恿賀寧過來，說是讓龍睛見見隱藏在普通人類中的捕妖者，實際上就是每次聚會時賀家人說話太難聽，恨不得這個二少爺也死了才好。

什麼成就也沒有，盡給家族丟臉。

賀寧耳朵嗡嗡響，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你說什麼？」

龍睛道：「藥……」

賀寧蹲下身，用手指劃過棕色的藥液，站起來，抹在龍睛臉上，冰涼，濃稠，龍睛到底也是常年生活在山林之中，能辨別出其中一兩種藥材。

賀寧輕輕道：「能再見到你，真是緣分。」

風葉，有苦氣，全體具柔毛，花冠藍紫色，曬幹研磨，可解經脈不通所產生的頭痛，舒緩肝臟，對捕妖者和精怪來說是安撫妖力的好東西。

可這也是針對控制不住妖力的患者。

普通的人類或者沒有覺醒妖力的人吃了，終日精神混沌，四肢乏力，嚴重的可導致經脈紊亂，對人的身體和精神上的傷害無法彌補。

從什麼時候開始？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六歲的賀寧把龍睛從魚缸里放出來的時候，精神是一點問題沒有。

龍睛心如刀絞，「賀先生……」

龍睛用手劃過臉上的藥液，放入口中，嘶……真苦，接踵而來的頭暈目眩之感無法忽視。

索性只是瞬息之間。

如若滿滿一碗灌入人口中，後果如何？

光潔的地板上蔓延清水，纏繞至賀父，賀母，賀澤和賀蔓腿上，所有人都毫無所察，只要在溫水結冰的剎那，這些人的生命瞬間結束，連一絲痛苦都沒有。

賀蔓最先回過神，拽著小裙子道：「哥，你到底在幹什麼……我知道我們貿然請你來不好，但是爸爸給你喝藥也是為了你身體好……」

龍睛的水流已經纏繞在賀蔓的脖子上，賀寧轉身而走，鞋子踩在藥液上，留下一行腳印。

水流如懸在每個人頭頂上的達摩克里斯之劍，龍睛望著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恐慌，趕緊收回妖力趕了上去，「賀先生！」

賀寧腳步停頓，轉過身來，墨玉似的眼睛緊緊盯住龍睛，兩個人互相對望。

龍睛滿腔情緒不知如何表達，他錯過了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他一步一頓，走到賀寧面前，張開雙臂，擁抱上去。

「賀先生，你在難受嗎，別難受了。」

高秋玉第一次手頭無措，她既不能幫好友的忙，也不能直接上去把這家人套麻袋揍一頓。

關於賀寧的過去她不清楚，以前兩家人來往時，小小的高秋玉，總是見到小小的賀寧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不言語，和他說話也只是點頭和搖頭，目光飄渺得如同在另一個世界。

長大些，她見到有侍從會定時給他喂一種藥，高秋玉有次見過他情緒不受控制的時候，還未覺醒妖力，一陣癲狂便能把自己搞得全身是血，骨頭碎裂。

緊接著便是加量的藥。

又變得沉默寡言，安安靜靜。

那個時候的她心想，這朋友是離不開藥了，這家人真好沒把他送到療養院。

再長大以後，聽說十六歲的賀寧消失了，直到沒過多久她自己變成了捕妖者，在五年前走進奇聞齋，並且天天在奇聞齋吃臭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