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裡連綿數日的秋雨到底是停了，在揚州城的上空飄著灰濛蒙的雲翳。

白卿攬泡了壺祁門紅茶，一不留神便被羅佐倫喝去大半。他搖了搖茶壺，道：「你倒是越來越愛喝茶了。」

羅佐倫道：「白開水沒味道，你這茶…勉強還能湊合湊合。」

白卿攬聞言後，一挑眉，道：「羅佐倫先生，你可知這茶的價錢？」

羅佐倫道：「你的東西，便宜不了。」

白卿攬道：「你最近說起話來倒是開始上道了。」

羅佐倫嘿嘿一笑，道：「外人都說你是揚州城裡最好的戲子，梨園哪敢虧待了你白安。」

白卿攬道：「『最好』是別人讚譽，我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心裡還是清楚的。」

羅佐倫反向跨坐到椅子上，道：「誒，白安，那天那個楊將軍，是不是你的…老相好？」

白卿攬隨意笑了笑，不在意地道：「差不多吧。」

羅佐倫道：「那……你們做了沒？」

白卿攬用摺扇敲了敲羅佐倫的腦門，道：「富家子弟們的把戲，總歸也就那麼點。我若是說沒有你敢信嗎？」

羅佐倫盯著白卿攬的眼睛道：「你說沒有，我就信。」

白卿攬道：「有。」

羅佐倫移開目光，道：「是嗎。」

白卿攬道：「你今晚陪我出去一趟，我得去將軍府唱場戲。」

羅佐倫一拍椅背，怒道：「你倆這還沒完沒了了？」

白卿攬道：「你一天到晚都想什麼呢，今天是將軍府的楊老夫人的壽辰。」

羅佐倫撇了撇嘴角，又伸手去搶白卿攬的茶。

白卿攬道：「你剛才說你不愛喝茶和白開水，那你原先都喝些什麼？」

羅佐倫道：「原先…在境外，也就喝些可可、咖啡、伏特加之類的。」

白卿攬微微蹙眉，隨後眉頭又舒展開來，他坦言道：「我一個都沒聽說過。」

羅佐倫道：「有機會帶你去喝。」

白卿攬道：「這怕是沒機會了，梨園裡得有個當家的戲子，我離不開揚州城。」

羅佐倫道：「放屁，老子把你往床單里一裹，扛著就能出城門。擋路的人，遇一個殺一個。」

白卿攬道：「羅佐倫先生，請你記住，你已經退隱了，別整天把打打殺殺掛在嘴邊。」

羅佐倫道：「白安，你知道的，我不只是把殺人掛在嘴邊這麼簡單——即便退隱。」

白卿攬搖搖頭，道：「可你已經退隱了。」

羅佐倫道：「退隱是退隱，殺人是殺人，不相幹的事情。」

白卿攬道：「我是不懂你的。」

羅佐倫解釋道：「退隱對於我來說，不過是不再接單殺人罷了。若是擋了老子的道——一律照殺不誤。」

白卿攬道：「改不了？」

羅佐倫道：「白安，你不懂殺人的感覺。一旦開始，這一切的結束唯有我的死亡。」

白卿攬道：「忍不了？」

羅佐倫道：「你不知道我的過去，那種環境里出來的人，沒有靈魂、沒有情感…他們只是…單一地重複殺人指令。」

白卿攬看向羅佐倫，他的眼裡帶著悲憫：「你的父母呢，他們為什麼不管你？」

羅佐倫冷哼一聲，道：「他們？他們將我送入地獄，逼著我脫變成他們想要的模樣。」

白卿攬道：「你有情感、有靈魂…至少我感覺得到。」

羅佐倫的目光中閃過剎那猶疑，他冰冷的目光上上下下掃過白卿攬的全身：「白安，你知道嗎，殺人…是會上癮的。」

白卿攬輕輕道：「殺人是罪過，會遭天譴的、很沉重很沉重的罪過，一輩子都無法從中逃脫的罪過。」

羅佐倫的嘴角噙起笑意，他道：「白安，就算真有天譴，咱們也得一起受著。」

白卿攬道：「與我何幹。」

羅佐倫笑得意味不明，他道：「白安，你是有故事的人。」

白卿攬冷笑一聲，道：「我能有什麼故事？和楊將軍的情史算不算？我…不過是個戲子罷了。」

羅佐倫一把拉過白卿攬，讓白卿攬靠在他的胸口。白卿攬聽見他的胸腔里傳來沉悶的笑聲。他於是問：「羅佐倫，你在笑什麼？」

羅佐倫道：「沒什麼，只是開心罷了。你靠著我睡會兒，晚點我再叫你起來。」

白卿攬被羅佐倫攬在懷裡，兩人共躺在搖椅上，有些擁擠。

白卿攬動了動，隨即被攬得更緊，他道：「你這樣我睡不好。」

羅佐倫閉上眼，道：「睡吧。」

……

如水夜色，華貴的將軍府里燈火通明。白卿攬的戲袍底端綉著的大簇牡丹隨著他的台步緩緩搖曳。

羅佐倫隨意倚在一棵樹上，嘴裡叼著根狗尾巴草，他的身形隱沒在黑暗裡，神情中透露著「生人勿近」的淡淡殺氣。

白卿攬一曲唱畢，眉眼間還掛著沒來及散盡的深情。白卿攬居高臨下地掃了眼台下坐著將軍府的各路賓客，隨後淺淺鞠躬退下戲台。

陰影中，羅佐倫在等候。他吐掉嘴裡的狗尾巴草，道：「完事了？」

白卿攬的戲袍外披了件深色的長外套，疲倦地點點頭：「走吧，我們回去。」

稀疏掛著幾盞燈籠的小道上，些許賓客說笑著走過。羅佐倫伸手扣住白卿攬的腰身，兩人快速隱沒進黑暗的竹林里。

「你?!」

羅佐倫一把捂住白卿攬的嘴。

那些賓客皆是陌生面孔，大致是從外鄉趕來給楊老夫人賀壽的各路高官。

白卿攬被捂著嘴，發不出一絲聲音，他只能狠狠對著羅佐倫幹瞪眼。

「今天獻唱的那戲子，當真是眉目含情，是個難得的美人吶…」

「聽說那是燕九的唯一徒弟。」

「燕九？」

「那個曾經在揚州城挑大樑的戲子。」

「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聽說那燕九好像失蹤了？」

「失蹤？依我看，就是被哪個有錢人家給包養了！」

「瞧你說的，燕九都一把老骨頭了，若要養在家裡，也要養白卿攬那樣的不是嗎？」

「我看未必，沒準是哪戶人家把燕九買下來，去哄家裡的老太太開心。」

「早些日子，我從京城回來，聽下人傳言有人在郡主的別院里見過燕九一面。」

「郡主？少聽外面那些下人瞎傳。郡主豈是說見就能見著的？」

「也是也是。」

「不過，郡主和楊老夫人倒是交情不淺。」

「是呀，我今日來，本想著還能見著郡主一面，可惜了……」

那些高官搖晃著臃腫的身體逐漸遠去，羅佐倫放下手，手心裡沾染上白卿攬唇上的深紅。

白卿攬道：「你拉著我躲什麼？」

羅佐倫聳聳肩道：「職業病。」

白卿攬垂下眼，道：「回去吧。」

羅佐倫指指高官離去的方向，道：「他們說的……」

白卿攬皺著眉打斷：「我聽見了，不用你提醒。」

羅佐倫跳起來，從身邊一株竹子上扯下一片青色竹葉，道：「你說…你師父…的事情…到底和楊老夫人有沒有關係？」

白卿攬回過頭，眼神里情緒浮動不定，他道：「有。」

羅佐倫點點頭，道：「回去吧。」

白卿攬的步子不快不慢地落在地上，他隨手解開挽起的長髮，任憑墨色的長髮在晚風裡輕輕浮動。

梧桐葉瑟瑟發響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格外喧囂，白卿攬的步子逐漸凌亂，他立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氣，隨即用細細的手指快速掃過眼角。羅佐倫站在他身後，默默等待他調整情緒。他們一前一後離開將軍府，舉手投足間有股子說不出的默契與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