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年前，玉崑山上。

一隻梅花鹿慢吞吞咀嚼著草，不時抬起頭，抖抖耳朵，向四周環視，渾然不知四周已有一群狼，伏在暗處盯上了自己。

首領灰狼伏在草叢中，眯起眼睛盯著梅花鹿。隨著灰狼的呼吸頻率漸緩，其身子越壓越低。灰狼瞅準時機，猛地箭一般沖了出去，狼群中的其他幾隻，見狀出擊圍攻梅花鹿。就在首領狼幾乎要咬住梅花鹿的脖子時，首領灰狼突然腳下一空，落入了獵人在山上挖的陷阱。

一時間，其餘幾隻狼沒了主意，不知是進是退，梅花鹿趁亂逃跑。灰狼在洞中仰頭，試圖爬出陷阱，但是陷阱被挖的極深且陡，單憑灰狼一己之力根本無法出洞。灰狼不甘心地用前爪不斷拋著陷阱的側壁，除了吃一臉土，無果。灰狼的幾個小弟和幾隻小母狼，在洞口外嗚咽徘徊著，不知所措。

灰狼感受著陷阱外日落又日出，日出又日落。洞口的小弟和小母狼，守著守著也漸漸散了伙兒。灰狼在陷阱中沒少折騰著往外爬，又是刨又是嚎，幾日折騰下來體力幾乎耗盡，意識漸漸模糊。

「嗯？」

隱隱約約，灰狼似聽到人聲，大概是獵人來收繳獵物了吧。

灰狼回想著自己從一隻幼崽爬上狼群頂峰，成為一隻首領狼，身後一群小弟俯首稱臣，多少小母狼在自己身側打轉，如今一失足竟栽在了獵人手中。

迷糊中，灰狼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很快，體力便充沛起來。隨著意識漸漸恢復，灰狼抬眼，一襲白衣浮現在眼前。這廝的味道與人類不同，沒有戾氣，似乎是救了自己。

「你已無大礙，快回到自己的狼群吧。」那人語氣溫柔，笑吟吟地對灰狼道。

灰狼找回狼群時，一隻比其還要壯上幾分的雜毛狼，已經成了狼群的新受領。幾個回合下來，灰狼不敵對方，又不想屈尊做其小弟，於是帶著一身傷離開了。離開之前，灰狼又回頭看了一眼往日的兄弟們跟那些小母狼，那隻雜毛狼一直攔著灰狼齜牙咧嘴，於是灰狼頭也不回地走了。

落單之後，灰狼疲憊地穿梭在林中，看到了那日的白色身影。那人坐在一塊巨石上，面前擺著一個大罈子和一隻碗，獨自對著這天地山川，遠遠瞧著，背影頗為寂寥，正如此時的灰狼。

那人聞聲回頭，看到了灰狼，眉頭微蹙似在思考，然後似想明白什麼，道，「你是，那日踩進陷阱的灰狼？」

待灰狼走近，那人看到灰狼一身的傷，不禁擔心道，「你怎麼一身傷，被狼群驅逐了嗎？」

灰狼默默走近那人，卧了下來，喉嚨中發出嗚咽的聲音，心中覺得萬般委屈失落。

被那人輕輕撫摸頭頂，灰狼覺得很是受用，閉著眼睛老老實實地讓那人摸，喉嚨里不時發出咕噥聲。

「我叫逸塵，若你願意的話，咱們可以做個伴。」

灰狼喉嚨里發出咕噥的聲音，表示很願意。

「我給你起個名字吧。」那人似沉吟了一下，「蒼懷，如何？」

灰狼用鼻尖頂頂那人溫熱的手心，表示這個名字自己很喜歡。

後來，蒼懷才知道，原來這柔柔弱弱的人，竟是這玉崑山神。也難怪他總是獨自一人，這麼瘦弱，別人怎麼跟著你混？

於是，蒼懷會從山林中捕捉些小的走獸，叼回去跟逸塵分享。每次叼些小走獸回去，逸塵都很感激地摸摸蒼懷的頭，但就是不吃。時間久了，蒼懷也懶得白費力氣，再往回叼東西。

蒼懷在逸塵身邊待了無數個日夜，耳濡目染，開始修行。

第一次化成人形，逸塵高興壞了，興奮地喚著，「蒼懷。」可是蒼懷靈力尚淺，維持不了多久人形，很快又恢復了狼的形態。但看到逸塵這麼開心，蒼懷更是勤加修鍊。

蒼懷很喜歡看逸塵笑，喜歡聽逸塵跟自己說話，彈琴給自己聽，喜歡卧在逸塵床側，聽逸塵安穩的呼吸聲。

偶爾，也會有一淡紫色衣袍的傢伙，從天上飄下來找逸塵吃酒，逸塵喚那人「昱芃兄」。每每看到逸塵與那人笑吟吟地交談對飲，蒼懷都會很不高興地卧在一旁。畢竟，蒼懷曾以為逸塵只會對自己這麼笑。

終於，當蒼懷可以自如化作人形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逸塵撲了過去。逸塵一個踉蹌向後仰去，蒼懷緊緊摟著逸塵不撒手，九尺的蒼懷險些壓壞逸塵。

「逸塵，以後有我日日陪在你身邊，那個叫昱芃的便不必再來了。」蒼懷興奮地看著被自己撞倒在地上，牢牢圈在懷裡的逸塵。

逸塵微微一驚，隨即笑容漾開，「昱芃兄同你，都是我的摯友，怎有不許他來玉昆之理？」

那個叫昱芃的，在逸塵心中竟同自己平起平坐！蒼懷不再說話，反正自己每天都可以在逸塵身邊，偶爾讓昱芃接近一下逸塵倒也沒什麼。

第一次飲酒，蒼懷直接端起碗，一飲而盡。沒想到這酒聞著香，喝到嘴裡竟是辣的，入腹還帶著些許灼熱感。蒼懷不禁道，「這酒與水，當真是大不相同。」

逸塵忍俊不禁，「酒香需品，可不是這樣豪飲的喝法。」說完，逸塵飲了一小口手中的酒。

蒼懷似懂非懂地，學著逸塵的樣子，小口慢慢品，感受酒香在舌尖徐徐暈開。

逸塵看蒼懷一本正經的樣子，笑道，「如何？」

蒼懷皺了皺眉，「尚可。」

蒼懷一碗接著一碗喝，不久一壇酒便見了底。逸塵詫異道，「你可真是好酒量，感覺如何？」

蒼懷坦誠道，「有些腹脹。」

「哈哈。」逸塵笑了，「頭回見你這種，竟可將酒當水飲的。私以為，飲酒之，除入口醇香，還在微醺，可使飲酒者漸入佳境，其感妙不可言。」

蒼懷不懂微醺如何讓飲酒者漸入佳境，但蒼懷知道，逸塵微醺了以後，一旦沾床，倒頭便睡。每逢此時，蒼懷便以人形摟著逸塵入眠，再趕在逸塵快醒來之時，變回灰狼，老老實實卧在床尾，假裝什麼都不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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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塵他竟又喝多了？」昱芃皺眉道。

「沒錯，逸塵他還在睡著，沒個三五個時辰，怕是醒不來。」蒼懷淡淡地道，「今日恐怕，又要昱芃仙君白跑一趟了。」

「逸塵他可是有什麼煩心事，竟酗酒如此嚴重？」昱芃關切地問道。

「仙君不用擔心，逸塵他只是興緻好而已，並無他事。」蒼懷恭敬地拱了拱手。

「那我便不多叨擾，這兩壇從廣寒宮拎來的桂花釀，是逸塵念叨多時的，我這次給他討來了，你替我轉給他吧。切記不要讓他多飲。」昱芃將手中的兩小壇桂花釀遞給蒼懷，眼中滿是關切。

蒼懷毫無波瀾地聽著昱芃絮叨，接過酒罈，拱手道謝。

「有勞了。」昱芃回禮。

回到玉昆洞天，逸塵看到蒼懷手中的桂花釀，放下手中的書卷，「昱芃來了？」

「嗯，昱芃仙君他，說是有事要辦，留下桂花釀便匆匆離去了。」類似話語，蒼懷已經說了很多回，簡直信手拈來。

「哦，那便先放到酒窖吧。」逸塵看看蒼懷，又看看其手中的兩小壇，揚了下眉毛，沒再說什麼，目光又回到手中的書卷。

蒼懷憑著敏銳的嗅覺，可先一步察覺到昱芃的仙氣，早早候在其通往玉昆洞天的必經之路，成功阻撓多次昱芃與逸塵的見面，不過也有濕了鞋的時候。

「逸塵他閉關了？」昱芃一臉難以置信，手中的摺扇吧嗒敲到手心。

「嗯，逸塵他說是要閉關九九八十一年，不得旁人打擾。」蒼懷面不改色扯謊，胡亂從經書上什麼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中選了一個數最大的。

「那……」

「昱芃兄？」逸塵聲音突然從蒼懷身後冒出。

「逸塵。」昱芃一見到來人立刻眉頭舒展，喜上眉梢。

「蒼懷，昱芃，你們雙雙站在山門這裡作甚？」逸塵滿臉困惑看著二人，對蒼懷道，「我方才還四處尋你來著，原來在這裡。」

蒼懷啞聲，心道不好。

「昱芃兄，你可好久沒來玉崑山串門了，玉帝指派給你的事辦完了？」逸塵笑吟吟道。

「哦？」昱芃瞧了瞧站在一旁的蒼懷，瞬間心領神會，對逸塵笑道，「辦完了，才抽身出來。」

逸塵引昱芃進山，二人交談甚歡，蒼懷在一旁跟著。瞧著這一白一紫的一雙身影，紫的搖著摺扇侃侃而談，哄得白的忍俊不禁。跟那雙人影同行，自己這一身黛色倒顯得突兀的很。在自己還是只狼崽的時候，這雙身影便已如此交談對飲千年有餘。再者，自己又幾時能哄得逸塵這般爽朗地笑過？

蒼懷突然覺得，自己彷彿又掉進了當年那個陷阱，從洞底遠遠望著外面的一雙人影，即使費盡全力，也夠不到他們，最後只得落個灰頭土臉。

「蒼懷，」逸塵突然回頭笑道，「怎的走得這麼慢？」

「嗯。」蒼懷覺得喉嚨似梗住般，快步跟上。罷了，能長長久久守在其身側，足已。

「蒼懷，方才逸塵跟我稱讚你海量，今日我倒要見識見識，不知可否賞臉？」昱芃搖著摺扇，臉上掛著坦蕩的笑意。

蒼懷一怔，隨即爽快道「定奉陪到底。」

從日落到月升，山間的風漸漸涼下來，晚風拂過因酒意而熱燙的臉頰，著實舒服。

玉昆洞天的酒窖幾乎被搬空，碧雲峰山腰的巨石堆滿空酒罈，逸塵抱著桂花釀的小空罈子，在堆成小山的空酒罈旁呼呼睡去。蒼懷和昱芃幾乎同時，仰頭飲盡了手中的最後一碗酒，而後各自抬袖抹了一把嘴，看著對方狼藉的模樣，哈哈大笑。

「蒼懷你當真是好酒量，要說喝酒，這三界恐只有同你才可如此盡興。」昱芃泛著酒意，興奮道。

「昱芃仙君，才當真是千杯不醉，在下其實早就酒意上頭，硬撐罷了。」蒼懷笑著搖搖頭。

「今後直呼我昱芃便好，不必如此生分。」昱芃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你若是稱自己酒意上頭，那我此時，已是酩酊。」

「昱芃，」蒼懷頓了頓道，「今日你為何，替我在逸塵面前圓謊？」

昱芃一愣，輕笑道，「那我為何要戳破你？」

蒼懷不知如何接茬，吞吞吐吐道，「畢竟，是我行小人之事在先。」

昱芃的目光移向逸塵，淺笑道，「逸凡他，可同你講過，他是如何成為這玉崑山神的？」

蒼懷的目光閃爍了下，隨即黯淡，「未曾。」

「逸塵飛升前，曾是這玉崑山的一隻白鶴，道行頗高，守著這玉崑山上大大小小的靈物。那時，玉昆的精怪其樂融融，這裡是出名的寶地。直到一妖獸出現，幾乎殺光了山中精怪。最終逸塵降了那妖獸，將其鎮壓在山下，得以飛升。飛升之後，逸塵拒絕了玉帝的封賞，主動要求下界，守著玉崑山。逸塵他從前，總獨自坐於此發獃，有你之後，他似與從前不同了，甚好。」昱芃瞧著蒼懷，見其不語，輕笑道，「我一喝多便話多，莫怪。」

送走昱芃之後。伴著蛙聲蟬叫，如霜的月光，蒼懷背著醉酒的逸塵，踏著石階，慢慢往玉昆洞天走。